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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給你最大的感受是什麽?

2017-01-04知識

來法國不久,我就遇到了一個很嚴重的文化問題。

一天義大利妹子邀請我在內的幾個朋友去她家做客,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人,我不由自主地猜想,她會做什麽家鄉美食款待我們?霎時心情愉悅,一不小心在屋裏踱起了魔鬼的步伐開始摩擦起來。然而,晚上到她家之後,悲痛地發現桌上就放了一些吐司麵包,一節幹香腸。我以為大菜還在廚房,不料妹子說已經萬事俱備了,並且很興奮地拿著幾罐莫名其妙的醬,還很得意地說是義大利特有的,塗在麵包上很好吃,霎時間同行的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兩眼放光,只有我心裏在想:WTF?他媽請客就吃這玩意兒?洋鬼子太摳門了吧?!


第二次法國小哥組織趴體,叫我們去他的別墅,還說精心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我興致勃勃地前往,想看看這蠻夷的肴饌和我泱泱天朝的珍饈海錯究竟孰優孰劣。一番折騰到了他家,已經快要餓得意識模糊,朦朧中發現桌上擺的都是他媽:蝦條、塗著三種醬的土司麵包,幹香腸,還有自調的雞尾酒。WTF?!我褲子都脫了,就請我吃這個?!猶如被大棒喝醒,猛然恢復了意識,感覺不餓了。

有了這兩次經驗,我徹底對西方人民失去了信心,決定必須找個機會教育一下他們。


最近一位小哥說他搞了一瓶好酒,還問我知不知道法國某省的特產,說請我吃,問我有沒有空周末一起。有了前兩次的血淚教訓,我試探性地問所謂的特產是什麽,於是他給我發了一張照片,原來他媽就是兩片吐司夾了一點類似老幹媽醬的東西。我心想答應也無妨,但是按照西方人把分餐制詮釋得淋漓盡致的尿性,請客組織趴體什麽的都是每個人要內建吃的喝的,所以我就說自己可以做中國的火鍋,但是火鍋要人多才熱鬧,所以我打算再邀請一些人。於是當晚,我準備了涮鍋必備的大魚大肉,拿出了每逢重大節日才畢恭畢敬享用的海底撈火鍋底料,呼朋引伴,打算告訴這幫摳搜的洋鬼子們,什麽叫做真正的請客,我天朝的火鍋比那些塗各種醬的吐司麵包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然而,有趣的是,我沒有看到網上說的用中華美食征服夷狄,後者留下激動的淚水,直呼之前白活了的橋段,相反,大家反應很平淡,反而是不停地走動聊天,火鍋倒沒怎麽吃。平心而論,據後來我問關系比較不錯的兩個朋友,他們都覺得很好吃,但也就如此了。


難道吃對他們而言,其實並不重要?

對比一下,在國內我的朋友圈周末要約一下,一定是不厭其煩地把大部份時間花在討論去哪家餐廳吃、吃完去哪裏唱K,唱完去看電影,再決定去哪裏夜市吃燒烤上。

而這邊每到周末都是一幫人聚在一起,隨便糊弄吃點東西,隨即拿出啤酒白酒葡萄酒沒完沒了地喝起來,在家裏,在酒吧都是這番景象,一堆人聚在一起就兩件事:喝酒和聊天。第一次去義大利妹子家從晚上八點聊到淩晨兩點;第二次在法國小哥家聊了通宵;我做火鍋那次吃完去公寓的咖啡廳聊到淩晨三點。


而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什麽呢?


是更純粹的社交。


作為浸淫在「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吃貨孔老夫子儒學下的炎黃兒女,吃構成了我們社交文化極為重要的一個部份,別人幫忙,表示感謝要吃飯;討教前輩,吃飯;約會,吃飯;同學聚會,也是吃飯。似乎任何一項集體活動少了吃飯就不夠圓滿,而且常常組織飯局的人會擔心大家吃的好不好,挑飯館的人要是覺得某人沒吃好還會覺得自己照顧不周。更宏大意義上說,吃飯其實是我們社交的重要載體,大部份情況下很少有脫離飲食的社交。仔細回想,我還真沒有多少跟朋友周末出去就是單純地聊個天喝個茶的經歷,媽的周末不出去吃點好吃的還是人嗎?而且要是身邊有人說:我們今晚去咖啡廳喝咖啡聊天吧,一直聊到半夜,我一定覺得他是神經病。


而反觀,西方人的社交方式卻很有意思。我記得有一次跟他們幾個去看文藝片,看完快到飯點了,一般情況下,我們中國人要麽各回各家去吃飯,要麽就上大眾點評挑飯館了。但是妹子竟然說,大家要不要去我家喝咖啡喝茶,我們一起討論一下電影觀後感?當時我就震驚了,原來還有這樣的玩法?於是去她家,喝著不管飽的茶,大家一直興致勃勃地聊到半夜,我一直餓得不行,期間妹子拿了點小餅乾出來當點心。關鍵是,沒有一個人說自己餓!包括妹子本人!

之後又有一次,妹子約我們去市中心她發現的一家咖啡廳喝咖啡,於是我們幾個又跑過去,在裏面坐了幾個小時,之後半夜三更才吃晚飯。


我這才明白,西方人的社交的含義。

當他們說社交的時候,是真真正正的聊天,吃什麽,玩什麽都是其次,一切都是為聊天服務的。社交的本質其實就是交流,好,我們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套路全拋開,利落地坐下來交流好了。當然,他們的社交也有吃飯、也有看電影、少部份也會去唱K,但是權重不大,最後重心都會落在聊天交流上面。這就是為什麽每次請我去吃飯總是隨便糊弄準備點吃的就行,因為在他們的觀念裏,大家一起吧啦吧啦個不停才是社交的真正含義。


這就是涇渭分明的飲食文化和社交文化的差別。


作為農耕文明的華夏兒女,物產豐富,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裏遊的,什麽都敢吃,飲食文明成為了我們文化基因的一部份。個人被綁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一輩子自給自足就在方圓幾十米的圈子裏打轉,這就是我們的社交。我們封閉的、熟人間的社交。中國這種封閉的熟人社會,是一個內傾型的系統,為了維系系統的穩定,彼此之間制約力很強,所以大家會常常更註重內部圈子的和諧,與大量陌生人的接觸不多,所以社交文化趨於貧乏。


而作為農牧民族的西方人,人與土地的關系較為松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大多是遊離、彼此獨立的,所以也很難根據地理環境形成穩定的圈子。但是正是因為不斷的遷徙,彼此獨立遊離,反而使得他們常常需要結識陌生人,需要更多的社交,於是形成了他們普遍外傾的性格特點。


義大利妹子告訴我,在米蘭的華人聚族而居,很多二代三代移民明明說義大利語,了解義大利文化,但是和異族通婚的仍然很少。這樣一想,美國的唐人街、巴黎的十三區,又何嘗不是華人聚居抱團取暖呢?中華強勁的封閉文化百年前用粗大的洋槍洋炮都打不爛,又豈是一點資本主義的雨露就能感化的。不信,你看看國人出國留學或者工作,狀態和朋友圈裏全是一堆中國人聚在一起吃火鍋、打牌,人人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圍笑。出了趟國和沒出一樣。更好笑的是,明明在國內也許是互相掐的水火不容的兩類人,但是因為身在異國,所以彼此惺惺相惜,情同手足。


缺乏成熟的社交文化,讓我們身邊有很多寡淡的人。我作為一個不冷不熱的人,很多時候聊天的狀態是看對話者。如果對方性格外向,喜歡表達,能說出很多有趣的內容,我是很願意一起交流的;但是如果對方性格寡淡,說什麽既不能擴充套件、也不能深入、大部份時候還是毫無生氣,玩笑也不願意開的狀態,我很快就喪失談話的興致了。可惜的是,從小到大,我身邊這樣的人還挺多的。


除此,我特地留意過聊天時大家都說些什麽。話題非常廣泛,討論食物、政治、文化歷史以及音樂,而且常常會在一些很無聊很細碎的話題上纏結很久。比如有一次大家就聊到自己國家手勢所代表的含義,足足說了一個小時,然後談到種族歧視,談到法國的消防員制度、談歷史上的酷刑、談性經歷。反正什麽都能拿出來談,似乎百無禁忌。他們享受表達自己的感覺。


而我仔細想了一想我的交友圈一般聊天說什麽,不外乎都是誰很屌啦,誰又很傻逼啦,或者是吃喝玩樂,當然也會談到一些正經嚴肅的話題,但是往往出現的情形是,大家要麽自說自話各自裝逼,要麽是百鳥朝鳳聽一人吹逼的情形,迫於種種原因,參與度不高。反正簡單歸類一下,可以大致總結為「家長裏短」型的對話。


兩種聊天模式很難說孰優孰劣,但不得不提的是很多時候聊天能夠流暢地進行並得到廣泛參與的要素不外乎:參與者性格外向(有主動表達的習慣),並且知識儲備相當。二者至少占一。

西方的人均教育水平更高,有社交的傳統。於是聊天的兩個要素都占了,難怪我隨便認識兩個修鐵路的或者屠夫都能就種族主義和民主制度跟我說半天,而且有理有據邏輯沒硬傷。


而且大家普遍喜歡開玩笑,我目前為止在法國認識的稍微熟稔的,都跟我開過玩笑,因為我自己就喜歡開玩笑。開玩笑在聊天中反映了一個很重要的資訊:我心理很放松,並且我願意取悅你。有社交恐懼的都知道精神緊張的狀態下連找個話題都絞盡腦汁,更別提開幾個匠心獨運的玩笑了。一般而言,社交對於他們而言是一種放松的場合,是娛樂,不然也不會一有機會就聚在一起沒日沒夜地幹聊。而對於缺乏成熟社交文化的我們而言,社交本身不是目的,往往是促成其他目的的手段,請學長學姐吃個飯表達謝意是為了要考研的資料;實習請同事吃飯是為了搞好關系;請三大姨的侄子的表弟吃飯,是為了想和人家做生意。也難怪咱們有那麽多層出不窮的厚黑學、縱橫之術和策術。我們並不、也沒有習慣去單純地享受社交、享受純粹地和陌生人交談的快感。


很多年前我初看TED視訊,詫異為什麽那些歐美人無論是哪個行業的上台演講都能講得有模有樣,結構清晰、節奏感強、包袱也設定得恰到好處,而反觀國內演講叫得上名號的卻寥寥無幾,現在想來,答案不是很顯然嘛。


喋喋不休地聊天,其實還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