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養育了五個子女。晚年患有糖尿病腦病+艾爾茨海默。這幾乎摧毀了這個堅韌的農村婦女的全部意誌。
她會絮絮叨叨地跟重孫子女們講述六零年代那場大饑荒。由於那剛好是我父親出生的年代,所以我父親就成了最常出現的主角。祖母重復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狗子命苦,雖然是長子,但就他沒吃上奶。
狗子是我爸小名。沒吃上奶是因為那個時候物資太匱乏,我祖母嚴重營養不良,根本就沒有母乳。
所以我爸是稀玉米粥餵大的。身高168,我覺得不容易了。
大饑荒給我祖母帶來的恐懼是如此深遠,以至於她接下來一生的閑暇時間幾乎都在做饅頭和自制鹹醬。子女定居城鎮後,條件有所改善,會時不時給祖母一些錢財。老人家把這些通通換成制作饅頭和鹹醬的材料。每次我們回老家探親,總能帶回成袋的饅頭和鹹醬。
在人生的最後幾年,嚴重的腦部病變讓她除了健忘之外,還呈現出一種極度偏執、妄想甚至不可理喻的精神狀態。
她會不停地吃饅頭。糖尿病讓她幾乎一直處於饑餓狀態,而艾爾茨海默又讓她忘了自己剛剛吃過兩個大饅頭。如此反復,導致她的血糖經常處於20以上。也許是長期的耐受,她並沒有發生過酮癥酸中毒。
我爸和我姑媽出於她的健康考慮,把祖母接回城裏照看。第一步當然是控制飲食,但是她殘存的意誌根本不足以對抗病魔。半個小時前剛吃過兩個大饅頭,半個小時之後又餓了。如果父親或者姑媽制止她吃饅頭,她就會跪下向子女們苦苦哀求:求求你給我個饃饃吧,別讓我餓死。求求你給我個饃饃吧,別讓我餓死。
我表哥帶她外出看病,一分鐘沒看住,她就跑到路人面前,跟其討要一口饃饃。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表哥一眼,說了句:年輕人,最起碼讓老人吃飽吧!
我想任何人遇到這種誤解,都沒辦法保持理智吧。我表哥直接買了100塊的饅頭——幾乎買空了饅頭小攤——甩到祖母面前:吃吧。隨便吃吧。
有一次祖母神秘兮兮地叫我:四伢兒,過來,奶給你說個事。
祖母一直叫我四伢兒。因為我雖然在我們家是長孫,但在整個家族的同輩裏,排老四。
啥事,奶?
奶給你個大白兔,你給奶拿個饃可好?
大白兔是我小時候的最愛。我小時候孤僻,不合群,小子們不帶我玩。但是我父母在城鎮工作,經常會給我帶大白兔。我再用這些大白兔,換取小子們在遊戲中帶上我的機會。
但是祖母嚴格限制我的大白兔用量。她把所有的大白兔都鎖在五鬥櫃裏。我只好趁她不註意,偷來鑰匙,抓一把大白兔,再鎖好櫃子,放回鑰匙,然後飛奔離去。
從沒被逮住過。
很多年後,祖母用手裏的皺皺巴巴的大白兔,想跟我換個饅頭。
我想起我小時候偷了那麽多大白兔,自己吃了一小部份,又分給小子們一大部份,卻從沒想過給祖母嘗一個。
現在我不但再也沒機會給她吃大白兔了,還要說出對她來說更殘酷的話:
奶,你剛吃過饃,不能再吃了。
祖母臉上的期待瞬間黯淡下去:跟你爸一樣!不孝順!白眼狼!
她的辱罵,其實讓我心裏好受了不少。
我有點醫學背景。親戚有時會問我:你覺得你奶奶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麽?
我很想說:艾爾茨海默患者在發病的時候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但話到嘴邊,又改口道:她知道,她只是沒辦法自控。
由於有了我的「權威意見」,親戚們仍對祖母的康復保持著希望。
祖母臨終前幾個月,完全喪失了理智。由於失去行動能力,只能臥床。每天只是躺在床上,胡言亂語、謾罵、歇斯底裏。
重孫輩來看她,聽不懂她嘶啞的嗓子裏吼出的方言是什麽意思,跑來問我。我說:我也不懂。
其實她說的是:餓死我了。你們這群不孝子孫是要餓死我了。
其實在那些含糊不清邏輯混亂的方言裏,我還聽到一句:四伢兒又偷糖了!
我才明白,其實她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的。
他是我奶奶,怎麽可能不知道!我真可笑!
祖母下葬時,算命先生根據去世的日子、八字、風水等等一通計算,說:屬龍的,屬鼠的,屬雞的一律不得填土!
我倆表哥屬雞,我屬鼠,我倆雙胞胎堂弟,一個表弟,都屬龍。能去填土的只有我堂妹,她最寵愛的孫輩,我們家裏,我這一輩,唯一的姑娘。
老太太剛烈,連下葬都不想見我們這群孫子最後一面。
填完土,燒了紙,我們這幫孫輩才被允許上前磕頭。
我磕完頭,把兜裏的大白兔放在墳前,
奶,吃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