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的白月光被休,無處可去,來我家暫住。
她哭哭啼啼,說從前夫君只叫她阿清。
我兒呂思清也牽她的手,嫌我不配。
名字拿走,兒子也偏心。
幹脆,這個家我全送給她。
誰知,兩年後。
我一身釵環華服,在街頭被那對父子哭著攔下:「阿娘,我是思清啊,別再丟下我了。」
聞言,我身邊的半大小子蹭地舉起拳頭,惡狠狠地:「什麽思清思渾,阿娘就我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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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呂長慕不肯和離。
他看著我手裏的和離書,俊雅的臉上怒意漸生。
「鹿清,你明知。她婚後受夫家苛待,好不容易脫離,家中長輩又欲送她去尼姑庵。
同為女子,你不僅不同情,還要與我和離?莫不是瘋了?」
說完話時,他臉上的吃驚和惱怒幾乎凝成實質。
稀奇。
他說這話,不覺得理虧麼?
我為何要同情一個搶走我名字、家人的人?
是呢,同為女子。
那她怎就不想想,誰願意和夫君的白月光住在一個屋檐下?
是外面沒有客棧酒樓,還是她珠釵佩環舍不得換成銀子?
一個月前,衛梨清不請自來,哭得厲害:「慕哥哥,我不想活了。」
我這一向冷靜自持的夫君頓時怫然大怒:「他們不管,我管!你安心住下便是。」
話畢,轉頭看向我,冷意未消:「阿清,你怎還不去倒茶?」
我還沒說話。
「阿清?」衛梨清疑惑出聲,眼眶通紅,像被欺辱慘了的兔子:「慕哥哥,你從前,只這樣喊我的呀~」
說完她才驚覺,自己是個外人,朝我抹淚道歉。
又道,快要死的人了,請我不要計較。
呂長慕瞥我一眼,眸底帶著懇求和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瞧見他這樣的神情。
和眼前清冷的夫君,仿佛不是同一個人。
雙手伸著有些累了,我輕輕放下和離書。
「我不是同你商議,而是通知你。」
九歲兒子呂思清恰巧歸家,走過來,瞧清了紙上的字後,臉色大變:
「阿娘你這是幹什麽?莫不是吃醋梨清姨,比你好看比你有文采嗎?你如此善妒,哪裏配得上阿爹呀!」
先前,他也只是隱晦地嫌我,猜不出字謎,寫不了好字,長得粗俗尋常。
所以,連學院驗學這種事情,也要衛梨清替我去。還將我死死攔在門外,埋怨我從不為他考慮。
眼下,他終於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我心底霎時艱澀叢生。
只好裝作不在意地笑:「自知配不上。所以,我要走了。」
2.
我以為呂長慕終得所願,推脫幾下,就會簽字。
沒成想。
他只覺得我這般鬧,有些可笑。
難怪,十年夫妻,我們也沒養出半分默契。
「鹿清,你莫再小家子氣!我只視她為妹妹,你非要扯得難堪,丟臉的還是你自己。」
失望與氣憤之下。
他反倒像受了諸多委屈般,每每碰頭,便揚起臉,冷哼一聲飄然遠走。
他是,在等我低頭。
心頭隱隱抽痛。
睇一眼他身上那件青芽繡竹長衫。
絲滑柔順,隨風舞動,散發著清新的上好墨香。
真貴氣呀~
反觀自己,一通收拾,僅找出來三身服飾,雙十襪套。
這些年,我一心澆灌那對父子。自己……竟什麽都沒攢下。
走時,我沒和呂長慕說。
只同衛梨清說了會話。
「你贏了。」
她不意外,只是挑了挑眉:「十年前我就告訴過你,你們不合適。他是高懸朗月,你是泥中星影。即便呂家敗落,被你撿了便宜,還千辛萬苦搬來滸州,他心裏也只有我一個。」
我點了點頭。
「你既不會生,又愛他非常。想必待呂思清那孩子……」
她呵呵發笑,毫不遲疑,戳出我心中最大的痛:「思清思清,你以為他思的真是你這個金鹿清嗎?」
是啊,不是金鹿清,而是衛梨清。
我以為,呂長慕娶我,心裏總歸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生完思清時,他雙目赤紅,握著我的手,深情滿溢:「不生了,再也不生了。這孩子來得這樣難,得讓他記得娘的苦累。思清,就叫呂思清,好不好?」
呂思清不記得了,呂長慕也藏滿了對別人的情絲。
所以,我不要了。
便施舍給你罷。
呂思清縮頭縮腦跑過來,躲在她身後,幾番張嘴。確定我背著包裹,要走之後。
終於大膽牽上衛梨清的手,眸子彎彎,朝我炫耀:「阿娘,是你不懂珍惜,非要放棄。以後,再想認我,就沒這個機會了。」
心裏忽地刮起一陣蕭瑟剜骨的風。
我不想哭,便笑了出來:「嗯,我記下了。以後,絕不認你。」
3.
突然恢復自由身,我其實,有些茫然。
但路是走出來的。
人生路,也是路。
總得比呂長慕和呂長思,活得要更暢快吧。
我尋到一份替醫館尋藥材的差事。
半年前,家中不養雞鴨鴿後,我也接過這類事務,算是老手了。
但我不知的是。這次進山,老天竟直接給我改了條富貴命。
隊伍領頭老趙是我同鄉。
出發第一日,他特意同我叮囑一句:「這山裏有野怪,註意不要遠走。」
我老實點頭。心裏卻想,不走遠,能尋到什麽藥材。
然而,等我爬進深山,尋得一整筐藥時。
唰地,與一雙漆黑兇狠的獸眼,對上了。瑩白獠牙,帶著血腥喘出的風直吹進人的骨髓。
好、好大一只野豬!
完啦~不聽老人言,真得、死了……
突然,一只〖長毛小猴〗從天而降,一口狠狠咬在野豬脖間,嚇得對方倉惶落跑。
我劫後余生,抹著滿頭汗,與他道謝。
可他只盯住我,齜起白牙,反復咕噥:「阿、阿娘……阿娘……」
4.
〖小猴〗是個人,看著和呂思清差不多大。
只是頭發淩亂,胡亂遮著臉和大半個身子。
回到隊伍時,又惹來一陣唏噓。
「丟娃的多見,丟了的娃活下來,倒是奇聞一件。」
可不麽,還能叫阿娘呢。
我沒敢說。怕他們以為,這是我扔的孩子。
老趙建議我送去慈幼局。
沒爹娘的孩子,都在那。
可這娃,拽我的手,像鐵鑄圈似的箍得我生疼。只好先帶回我住的漏風茅草屋。
一番清洗下,發現他身上落了大大小小的傷。有剛好的,也有化膿流血水的。
天殺的,究竟哪對夫妻這樣狠心。
我只好翻了翻幹癟的荷包,無奈想著,救命要緊。
可沒想到,翌日去醫館的路上。偏巧,碰上了我最不想見的人。
齒白唇紅的呂思清牽著呂長慕,另一邊拉著衛梨清。說說笑笑間,宛如一處靈動惹眼的風景。
三人都著絲錦新衣,呂思清腰間還懸著一塊玉佩,是從前纏我許久都沒買的那塊。
直到,看見僵在一邊的我。
他們才沈下臉。
我不想說話,埋頭拉緊阿歸要走。
阿歸阿歸,歸來便是重生。
是我想了半宿的好名字。
「還不知錯嗎?」
經過他們身旁那一瞬,呂長慕驀地冷漠開口。
我詫異擡頭。恰好看清,衛梨清未來得及褪去的惱怒。
怎麽,他們還沒成就好事?
「鹿清姐姐,你真的誤會我了。我真是無處可去,不得已才來尋慕哥哥。若不是他心善收留,此刻我大概早死了。」
衛梨清又抹淚,像朵被雨打濕的白蓮花。
呂長慕的臉更青了。
「不是她的錯,不知你到底何來的底氣一直鬧?」
我輕嘆一聲。她沒錯,錯的是你啊。
是你仗著我的愛,助長她鳩占鵲巢的野心。
呂思清氣急敗壞,狠狠推了我一把:「壞娘親!你要走就走,還和我們住在一個地方算什麽?你都把梨清姨氣哭了!」
我一時語塞。
他們在北關街,我在南蓯巷。
按理,該我置疑他們為何來此才對吧。
難不成,著一身顯貴,是故意來我面前炫耀的?
嗐,早知今日出門先看看黃歷了。
我還沒想好如何回應時,手心一空。
阿歸像脫韁的野馬,「砰」地一頭撞上呂思清的胸口。
「嗬嗬……」
「啊呀,嗚……好痛……痛死我了……」
5.
阿歸有野性。這一擊,不比小野豬撞得輕。
醫館裏,郎中看著兩人,白眉都皺了。
阿歸身上的傷太多,得日日敷藥。
呂思清胸口一片烏青,倒在床上不停哼唧打轉。
「身為父母,兩個兒子養成這般,你們真是令老夫大開眼界。」
我面上一紅,癟了癟嘴,心想,這郎中有空還是給自己看看眼睛吧。
呂思清是呂長慕的拓版。
別人都說,不像是我這模樣能生出來的。
阿歸洗凈小臉,是眉清目秀,與我也毫無相像。
我這個娘,名不副實。
至於衛梨清,坐在遠處,捏著粉帕還在那哭。
郎中冷哼,寫方子,稱藥材,伸手要來拿銀子。
呂長慕要養兒,我的銀子大多留給了他。
故而,郎中手伸到我面前時。
我只好將昨日采來未曬的藥材遞過去。
「郎中心善,能不能允我用這些抵錢?」
呂長慕凝眸看過來,帶著莫名其妙地審視。
郎中一怔,古怪地在我和呂長慕之間來回看。
最後挑起藥材,撚了撚。
「行吧,你送到後院去。看病藥錢都給你們免了。」
他轉身要走。
我立馬拉住他,指向阿歸,厚著臉皮討好道:「不不是,我只看他一個。其余藥材就賣給您,能不能……還我點銀子?」
6.
我被醫館留下了。
郎中說阿歸想要好全,還需多日。
若實在手緊,醫館裏還缺個灑掃曬藥的勤快婦。
我不確定,他是看上我這些藥材。還是覺得我順眼。
總之,這裏比茅草屋好多了。
但呂長慕不高興了,取出荷包,遞到我眼前:「跟我歸家,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何至於住在別人院中。」
郎中再傻,也看出我們之間有矛盾。
他搖搖頭,讓我自己考慮。
我看不懂呂長慕了。
都已經是如此境地,他要我回去做什麽呢?
當日衛梨清來時,呂思清瞧見她那張天仙似的臉,驚呼出聲:「是你!爹藏著的畫中人,你是梨清姨!」
我才知曉,木櫃底下那幅珍藏不給我看的畫作裏,是她。
後院三缸晚荷迎著夏尾的風徐徐展開時。
衛梨清問他:「你還記得我最愛這花呀~但你信裏不是說這裏養著鴿子嗎?」
我才知曉,他為什麽突然,就要我把養家的雞鴨和鴿子草草處理掉。
那些信鴿,是他的紅娘。
而我,天真地以為,他是心疼我太過辛勞。
「當真不肯?」呂長慕失了耐心,連語氣都急了,「你別後悔!」
說罷,率先走出門去。
敷好了藥的呂思清滿眼怒意,拉著衛梨清頭也不回地跟著跑。
郎中是個好人,拍拍我的肩膀,撫著長須安慰:「他遲早會追悔莫及。」
我咬了咬唇,心想,郎中不僅眼神不好,也看不來人心。
我也是在呂長慕離開那刻,才終於想明白。
做絕的,是我。
他才能不落罵名,正大光明地重新娶妻。
7.
阿歸底子好,月余便只剩下疤。
他還天賦驚人,日日教導,已能簡單地對話了。
「阿娘,餓。想吃,阿娘做的幹烙餅。」
這孩子,不挑食,無論給什麽,都吃得津津有味。
也懂了人情冷暖。
他會問:「阿娘,他們,你不要?只要阿歸,阿娘,會不會虧?」
虧這個字,還是郎中閑來無事教他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裏學來的。
不待我回答,他又自顧自圓起來:「阿娘不虧,阿歸一個,頂三個,他們瞧不見,阿娘的好。阿歸瞧見了,阿娘有我,足夠了。」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渾身又註滿了力氣。
原來月滿,則虧。
是我無知,一時僥幸得到的,便以為一世如意。
呂長慕來過兩次。
一次,是帶呂思清復診。
另一次,帶來一盞紅心紗燈。
我看著那盞燈,心裏莫名湧起一股怒意。
提和離前一日,是仲秋節。本來依照往年,我們一家三口吃完飯就逛廟會。
呂長慕有才,年年都猜對許多謎題,拿回來的燈籠能照亮整片院子。
今年,我想要個紅心紗燈。意喻,同心一意,兩情繾綣。
就掛在最中央,高高的,懸在逐漸開敗的晚荷之上。
可那日,呂長慕說:「阿清喜香,我帶她去瞧瞧那棵最年老的金桂。」
呂思清吵著一同去。
這一去,就是整日。
等月上屋頂,桂香滿院,街邊鬧聲都靜了,他們才姍姍晚歸。
父子倆身上掛滿了各色燈籠。而衛梨清手裏,只輕舉著一盞獨一無二的紅心燈。
見我發楞,呂長慕緩緩解釋,他們猜燈謎被酒家請進門當莊家與人對擂,這才晚了。
「阿娘,梨清姨超厲害,一猜一個準。」
呂思清貼緊衛梨清,臉上堆滿仰慕的笑。
呂長慕也一臉柔意,毫不掩飾地跟著贊賞。
他們三個站在那,美好的像一幅誰都進不去的畫。
明明天還暖著,吹來的風,卻讓我冷得渾身沒勁。
也是那夜,我想通了。
十年夫妻,他從來就沒愛過我。
呂長慕放下燈,臉上柔和,一如最初。
只是眸子裏,還鐫著不滿。
「你要的,我補上。這麽久了,氣可消了吧?」
那盞紗燈,外披紅衣,內建白燭,艷耀如斯。
和呂長慕臉上掛情,心卻晃白。
一樣的表裏不一。
我忽然覺得,呂思清有句話說對了。
要走就走,走得離他們遠遠的。
8.
老趙來尋我,說元洲那邊,傳聞有位夫人曾在林中丟了個孩子。
元洲和此地隔著千座大山,阿歸跑過來確有可能。
郎中勸我:「你可得想清楚,這一走,再回來,一定物是人非。」
我笑著,朝他深深作揖:「謝嚴老收留之恩,若將來發達,定來償還。」
阿歸有樣學樣,跟著恭敬一拜。
臨走前,還來了個,我意想不到的人。
「我開門見山,到底你何時才肯離開?」
衛梨清一改輕柔,攢眉蹙額,好像忍耐到了極致。
我撓撓頭,雖然不明白她遭遇了什麽。
但還是老實回應:「這兩天吧。」
只一句。
她反倒不會了,瞪大眼,仿佛要把我盯出洞來。
我懶得繼續應對,朝她擺手:「我要去元洲了。以後,日東月西,我們永無再見。」
9.
此去經年,一晃,便是兩年。
我尋藥起家,後養了一院子雞鴨,靠著賣肉售蛋,終是在元洲站穩了腳跟。
阿歸也長成斯文小童生。
只是找他娘,費了些心思。
團圓時的場面,也叫人哭笑不得。
我以為阿歸是被扔,或被拐。
未曾想,竟是五年前他爹的外室綁了他去餵狼。
其母是元洲富商楚經歲,輕易不露面。
若不是兩張臉長得太像,又對上阿歸腳底的胎記。
這尋親之旅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結束。
阿歸找回了姓名,楚若謙。
但他不想換,總纏著我叫他阿歸。
「阿歸以前被人當野狗打,當野豬抓,只有阿娘把我當人看。這輩子,我都不要和阿娘分開。」
阿歸哭得稀裏嘩啦,他娘跟著蹲在一旁,劈裏啪啦掉眼淚:「鹿清別走,你別走了。我孤家寡人一個,好可憐的。你陪阿歸,我養著你們,好不好?我什麽都沒有了,只剩錢……」
嗐呀,我怎好意思,一個勁推脫不要。
楚經年水潤眸子一轉,說,那便與我合商。
有她支持,我買了大宅子,養畜大業也成當地一霸。
人人都知,元洲有位金娘子,養雞鴨尤其厲害。
名聲傳太響。
沒想到,把呂長慕和呂長思也招來了。
9.
那日,我正陪阿歸逛鋪子。
人來人往間,一記顫抖激動的聲音,直闖入耳:「阿清……是阿清嗎!」
隨之,我的大腿被人狠狠抱住。
「阿娘!是我!是你兒子思清呀!嗚嗚,阿娘~我好想你!」
阿歸瞧清之後,頓時氣得炸毛。
一把將那只小崽子推開,自己抱住我的腰:「什麽思清思渾的,阿娘只有我一個孩子!」
兩年未見,呂長慕憔悴了許多。
他眼圈通紅,幾步靠過來,臉上又驚又喜:「阿清,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一滯。
心口久違的苦澀,微微絞疼起來。
種在心裏十年的人,我以為逃掉就會忘,原來也沒那麽容易。
我小心地擡眸看了一圈:「新婚燕爾,帶新夫人來逛逛?」
呂長慕一怔,滿臉苦澀:「什麽新夫人,我的夫人唯你而已啊。」
我呆楞住。
這麽久了,衛梨清還未拿下他?
可尋我而來……
卻是不敢信了。
當年,初見時,我就知他心裏藏著人。
衛府千金,呂府嫡子。
人人都說天作之合。
奈何天命難違。
千金嫁皇親,呂府遭受貶。
我娘無意間,用命換來了呂夫人一紙婚約。
呂長慕沒搖頭,水潤的眸子盯著我,說:「家道中落,委屈我了。」
委屈我了,所以什麽都聽我的。
遠離是非,搬到滸州,夫妻攜手,共度余生。
除了,不準見衛梨清。
他放不下,騙我說,出門與好友告別。
實則是,跟在衛梨清十裏紅妝的隊伍末。
滿臉深情的,送她出嫁。
他送了一路,我跟了一路。
直到他回頭,看到一臉淚痕,哭都沒聲的我,才滿眼慌張:「阿清,別哭別哭,我再也不會了。」
不會了,卻又在我們離京那日,偷偷給衛梨清送她愛吃的靈芝雪丸膏。
他不知道。
那盒雪丸膏,最後被無情扔出門外。
還是我軟硬兼施,才從乞丐手裏搶回來。
哭著吃完的。
他不知道,衛梨清早同我說過:「你配不上他,這是自討苦吃。你信不信只要我招招手,他會像狗一樣跟過來。」
他在我這,是寶。
在她那,只是狗。
狗有多忠誠,誰都知道。
10.
「阿清,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呂長慕雙眸含淚,「跟我回去吧,這次我定不讓你失望。」
知道……錯了?
艱澀蔓延開來,我無奈發笑:「長慕,若你早些,再早些,我興許能答應你。可是,我有新家了,也有了新的家人。你說的,我已經不稀罕了。」
思清頓時急了:「阿娘!你不要再丟下我了!」
他扯住我的衣袖,怎麽都不肯放開。
阿歸氣急,憤憤把他推倒。
呂長慕慌了神,求助地看向我:
「阿清,你喜歡這個孩子,我們一起養便是。」
「我們?和衛梨清一起嗎?」
「不不,只有我、你,還有思清。」
我還是不信。
兩年四季,雞崽都能走完全國。
若有真心,怎連只雞都比不過。
見我無動於衷,他更急了:
「後來我再去醫館,才知你走了。」
老郎中撫著長須,裝模作樣想了半天。
最後模棱兩可地說:
「噢,鹿清為給孩子找家,好像是往北邊雲州去了。」
雲州與元洲天南地北,他想都沒想,立馬帶著呂思清一路狂奔。
衛梨清放心不下,跟著走了一遭。
後來實在心累,被逼得沒法子才說了實話。
「元洲!她說在元洲。她本就不想要你們了,還找她做什麽?」
她說了一路,我是如何厭惡他們父子。
反倒更激得他們要快點找到我。
「阿清,我知道你有本事,能靠自己過得很好。
「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才更幸福,不是嗎?」
11.
「呂長慕!你心裏不是只有我嗎!」
衛梨清不知從哪冒出來,頭發蓬亂,衣服落灰,再也沒那副尊貴無比的模樣。
她看到我,心神俱是一震。
「怎麽,又是攀上了哪個貴人,換來這一身精貴?」
呂長慕登時怒目:「你怎變得如此刻薄?」
他護我,如同當初護衛梨清。
可遲來的愛意,永遠彌補不了當初的傷。
我不想管他們之間齷齪。
拉著阿歸要走。
呂長慕不肯,攔住我,一臉深情:「阿清,我知曉你心裏難受,你打我罵我都行,只要你能順心。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衛梨清徹底紅眼,像個潑婦似地拉住他的胳膊:「你怎能吃碗裏的又惦記鍋裏的,我為了你,背棄家族,孤男寡女,早失名聲。你怎可如此不懂知足。」
是啊,我都讓出位置了。
你怎麽還不把握機會。
我實在看不懂他了。
呂長慕頭也不回,嗓音冷漠:「我是錯了,但衛梨清,我們青梅竹馬,二十幾年的情誼,你說棄就棄。你該知曉,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一說完,呂長慕自己都楞了。
「我、我們十年夫妻,總歸是不一樣的……」
我搖搖頭,毫不留情打斷他:「不管是十年、二十年,在放下那一刻,都是一樣的。」
感情的事,從來都是你情我願。
等到不願的時候。
你不過凡凡。
呂思清嚎啕大哭:「娘我錯了,你不是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嗎?」
我輕輕嘆了口氣。
有些錯能改,是因為不傷根本。
有些錯一旦犯了,便留永痕的傷。
「思清,當你覺得好顏有才,就抵得過親娘那刻起,就該知道,沒什麽是不能變的。
「親情,愛,都是想不要便能不要的。」
就像雞蛋,生下來,就再也不可能按回去。
12.
呂長慕不肯走,在我門外支攤子給人寫信度日。
他長得好看,總能吸引不少女子捧場。
也算有了生計。
眨眼又是一年仲秋。
燈火通明時,家和團圓節。
我和阿歸及楚經歲,正杵在街上蹙眉猜燈謎。
「青蚨飛去復飛來,這算什麽謎面?」
「阿清,謎底是,遂為母子如初。」
旁邊突地遞過來許多盞紅亮的心形紗燈。
順著燈看去。
是一大一小兩張渴望又焦急的臉。
「阿清,你瞧瞧可還滿意?」
「阿娘,這盞紅心紗燈最漂亮。是我費了好大力氣猜來的,你喜歡嗎?」
阿歸冷哼一聲,單手抱緊我的胳膊,另一只手舉起胸口的金鎖:
「會猜謎有什麽了不起,阿娘能養好多雞崽,買金子給我戴呢!」
呂思清震驚,難以置信地盯著金鎖。
我失笑,卻又覺得,自己真棒呀。
從前,為了養家,連件好衣服都舍不得買。
現在,眨眨眼,就能買金子了。
楚經歲打量著,最後在我耳邊下了結論:「往事不追,前路平坦。我給你找的那八個護衛,寬腰窄肩,個個都比眼前這個強。」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
呂長慕頓時變了臉色:「阿清,你別這樣,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有多擔心……」
「長慕,你可知,我為什麽不回去嗎?」
他一怔,嘴唇喏喏:「因為衛梨清嗎?……不,不,該是因為我和思清,做錯了事讓你難過。」
我搖了搖頭:「是我知曉了,仲秋夜的風,其實很冷。
但它又不是一下子就冷,而是隨著人群散去,初秋的風灌進來,一點點冷的。
那日我一直候在門口,想著你們若回來陪我看中空最滿的月,就不怨了。
可後來月斜人靜,我只好安慰自己,只要帶回紅心燈,我就咽下所有委屈。」
可是啊,呂長慕,你該記得自己做了什麽。
那盞燈難得,衛梨清很喜歡。
所以你張不開嘴,只讓我再等一年。
等……我等了十年了。
多少個日夜,我伴著淚入眠,含著心酸睡醒。
將那些糾葛斷腸的過往,像侵入肺腑的毒藥,一點點地消弭掉。
才得以在這個美滿的日子裏,平淡如水地緩緩闡述。
「阿清……」他流下淚來,惶惶恐恐,「我知道,所以余生讓我彌補,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傷心。」
我斷然搖頭。
眾所眾知。
心口的傷,也許會結痂,但永遠不會徹底好全。
13.
呂思清崩潰跪在我腿邊大哭:「阿娘,求求你!別不要我啊!父母愛子,哪有你這樣薄情不認的!」
路人皆杵足圍觀,指指點點。
他長大了,曉得用臉面來賭我心軟。
可這,卻比從前,更讓我傷懷。
我低下頭,盯著他的臉。
盯到他愧疚,改成啜泣。才緩緩開口:
「思清,你爹藏在木櫃底的畫像,你早知道卻瞞我,此為不孝。
兩年前仲秋,我只跟你說過想要紅心紗燈,你偏只給衛梨清。此為不忠。
我生養你,卻換來不如旁人的比較。此為不義。
如此不忠不孝不義,你以為,我為何還要認你?」
呂思清眨眨眼,一改委屈,變得憤怒不已,像頭被刺激的紅眼牛:「那他呢!他長得沒我好看,學文也定不如我,你為何要他……」
「你錯了。」我失望地看著他,「我們無親,卻有恩情。你我親情生變,從來不是時間的問題,而是人心。」
人心若本不定,時間不過是催化劑罷了。
更何況。
真正的親情和愛是舍不得傷害。
真正的親情和愛是不容半分傷害。
當初,他幾次駁斥和偏袒,早已親自剝離了母子情深。
楚經歲煩了,招來那八個護衛。
一個賽一個的俊俏體健,在那對父子眼前展示。
嚇得兩人面色蒼白,眼底俱是失措。
他們內心如何荒涼淒慘。
我不得而知。
但今夜的月是我見過最亮最圓滿的。
如我未來的璀璨人生,一樣滿亮。
看來月滿則虧,也不盡然。
我滿,別人虧,也行。
14.
臨回院時。
旁邊小黑道裏突然竄出來一人。
手上舉刀,眼神陰狠。
「金鹿清你怎麽陰魂不散!趕緊去死吧!」
是衛梨清。
我從未見過這樣瘋的她,一時僵在原地。
刀鋒銳利,半道卻被一個身影攔下。
「衛梨清你瘋了!」
呂長慕文弱。
此刻,卻也擋得嚴實。
護衛們湧上去,一起將人拿下。
楚經歲居高臨下,拿出大東家十丈高的氣場:「呵~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娘是誰。敢在我的地盤鬧事,你以為你是天王老子不成!送官!」
呂長慕捂著劃傷的手臂,委屈又期待地看著我。
我扯了扯嘴角:「快去醫館瞧瞧吧,不然,都快好了。」
他的臉頓時比月色還白。
他又忘了。
我以前進山采藥,歸來總會帶傷。
很清楚,連指縫間都沒溢位血,能是多大的口子。
衛梨清挨了打,受了刑,最終判了三年牢獄之災。
衛家人姍姍來遲,不知是使了銀子還是面子,最終全頭全尾地接走了。
據說,更要送進尼姑庵裏去了。
楚經歲懶散散地笑話她:「有瘋病似的,生不出孩子去找害她的人啊,柿子挑軟的捏,真以為拆散別人就能頂替了。」
一針見血。
不愧是商場裏的大人物。
衛梨清高高在上,習慣了眾星捧月。
一朝被落,只能在呂長慕這裏找回成就感。
她以為的愛,是信手拈來。
殊不知,人心易變,輕易得到的,永遠比不過觸之不及的。
而呂長慕的愛,是情不知所起,愛不知所蹤。
等到失去了,方知情重。
他和她,確實有幾分匹配的。
15.
呂長慕不死心,日日給我寫信,左右不過是些詩意道情的句子。
可我太忙了。
籠子裏的雞鴨鵝太多,我撿蛋都來不及。
哪有時間拆信。
更別說回信了。
唯獨,阿歸在時,我才有空。
阿歸左手牽我,右手牽楚經歲。
臉上笑意更甚:
「兩位阿娘,我們一家人,永不分離。」
是啊,親人在側,同舟共濟,這才是真正的家。
噢,對了。
阿歸說:「八個護衛叔叔都表示,可以當我後爹,阿娘看上哪個,一定要說。若是不好挑……」
就讓我全部收了。
他不介意,有八位爹爹。
(正文完)
呂長慕番外:
阿清本該很幸福的。
直到她娘救下我落水的娘,死在了河裏。
第一次見阿清,是她十六歲時。
剛失了娘親,眼裏只有無盡的痛苦和害怕。
她爹重情,一蹶不振後沒多久也去了。
母親想給她錢,她沒要。
後來只好命人每日買她的蛋和雞鴨鵝。
她是個高傲又不自卑的。
母親便想著,以後多幫著些,算是報恩。
奈何,時運不濟,呂府一夜間被抄家,淪為平民,我甚至不能科舉。
衛府第一個跳出來撇清關系。
我和衛梨清的婚約立即作廢。
她來見過我,面上梨花帶雨:「慕哥哥,長輩行事,身為晚輩是半點不由己。」
豪門貴族,慣會見風使舵,我自然懂的。
為了不拖累她,我主動避嫌。
父親驕矜,灰心喪氣,沒多久因病去世。
母親撐了些時日,念起日日來府裏送雞鴨的衛梨清。
只有她。
高位時不諂媚。
落魄時不蔑視。
母親便讓我尋她來,問她:「阿清覺得我兒如何?」
我頗為吃驚。
可這小姑娘卻是頭一次露出羞赧,不說話也不點頭。
母親如釋重負,不顧我的想法,便把她有些粗糲的手放在了我手心。
「阿清膽大心細,做事沈穩。你能娶她,已是高攀了。」
我知道,是我高攀。
可我做不了自己這顆心的主。
我的阿清,不是眼前這個。
我的阿清,會吟詩作畫,寫字猜謎。
而不是,整日挽袖,紮在腥臭的家畜堆中取蛋砍骨。
母親趕我出門,自己和鹿清在房中嘀咕。
後來,母親做主,扯了布,買了紅紙,天地見證。
一場無客的婚嫁,在偏僻的民宅中悄聲上演。
第三日,母親走了。
我才徹底感受到,當初金鹿清經歷過的身心浩劫。
我與她,有了一樣的過往和處境。
無形中,也多了些許說不清的情愫。
我以為,那叫感恩。
阿清知道阿清。
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過往。
那些稀碎的、綿甜的故事,總會在不同的人嘴裏突然冒出來。
但她什麽都沒說,只一心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我能感受到,她有些不安。
於是放低姿態,跟她說:「你受委屈了。以後,我什麽都聽你的。」
阿清眼睛很亮,那一刻,尤其耀眼。
「那我們搬離這裏吧,去一個山清水秀,無人踩高捧低的地方,過我們的簡單人生。」
滸州,是阿清外祖的家鄉。
她說小時候跟阿娘回娘家,是她最想念的事。
即便外祖不在了,這裏還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那棵八百年的金桂樹,每年都會開得盛然,又香又甜。
帶來整座城的秋意韻味。
我很向往。
但心中仍有一絲不舍。
衛梨清要出嫁了。
我們有緣無分,但我仍想送送她。
怪就怪在,怕阿清擔憂,我竟撒了謊。
我為何要撒謊呢?
怕她發現我心中有鬼。
怕她知曉後傷心難過。
怕她無法接受我做不到全然放棄。
轉身看到她哭得那刻,我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她為何在這?
我大概沒救了。
好在阿清並不與我計較。
我們很快就要啟程。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藏著的一盒靈芝雪丸膏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送了,權當斷最後一絲念想。
可我不知。
往往,越得不到的,越撩撥人心。
日積月累下,那些未能抒發的情感,反倒歷久彌新。
鴿子教一教,能傳信。
本是好友往來,直到有日,衛梨清的親手信夾在其中。
我本不想理的。
奈何,心底那絲不甘作祟。
偷偷摸摸,傳了一年信後,她說夫君苛待,無法生子,母家不管,她有死的念頭。
我很急。
下一封,她又說,想見我,要來滸州。
我又驚又喜,摻雜著莫名的恐慌。
戰戰兢兢等到,她來的那日。
我以為,自己已經走出怪圈。
殊不知,一切不過是偽裝。
「他們不管,我管!」
我說得理不直氣不壯。
但我幾乎無法控制。
我會不自覺偏袒,擔憂,踩在金鹿清的臉面上,給衛梨清足夠的呵護和敬意。
那盞燈,紅心紗燈,思清說阿娘也想要。
可只有一盞……就那麽一盞。
我想著,只是一盞燈而已。
我和鹿清,還有很多年仲秋,再等一年就是。
這一等。
等到回神的時候。
金鹿清已經不見了。
那一刻,我才清醒過來。
我最珍視的,早就不是從前的阿清。
而是那個陪我十年如一日,為我養家生兒,給我從頭到尾體面的阿清。
衛梨清撒謊時,眼睛會亂瞟。
可我沒時間和她爭執。
只好去找那個老郎中。
也怪他,為何要誤我。
雲州很遠,但趕路也不過三個月便到了。
但雲州太大,我和思清找了一日又一日。
若不是衛梨清吃不下苦吐露實情,我還會找很多年。
「是阿清嗎?」
再重逢時,我差點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阿清變了,變得好看,矜貴,卻又陌生。
她眼裏,再也沒有那種熱切又謹慎的愛意。
看我,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
小心地問我:「新婚燕爾,帶新夫人來逛逛?」
我又一次嘗到了,阿清曾經體會過的痛苦和艱澀。
新夫人,我何曾動過換夫人的念頭。
仔細回想這十年。
確實怪我自己,從未站在她的視角。
看一眼,一心兩用的惡心的自己。
我真的知道錯了。
可她說,放下了。
「不管是十年、二十年,在放下那一刻,都是一樣的。」
真的就放下我了……嗎?
原來,愛與不愛,一個眼神,就分明了。
我難受得像陷進了泥沼裏,幾近力竭。
只能看著阿清領著那個孩子,在那麽多護衛保護下歸家。
衛梨清真瘋了。
竟要殺人。
那一刻我氣血上湧,恨不得與她同歸於盡。
可那些護衛動作太快。
沒來得及,我只受了點皮肉傷。
我欲以傷討憐。
可阿清一眼就瞧出來了。
「快去醫館瞧瞧吧,不然都快好了。」
她……是怎麽知道的。
噢。我想起來了。
從前爬山尋藥。
她總會被樹枝刮傷戳傷。
每次都不讓我幫忙。
怕我害怕,憂我心疼。
我怎就弄丟了這樣好的她呢……
我不會走。
我會和她一樣紮根在她最喜歡的土地上,用行動證明。
我愛她。
年年有秋意。
歲歲有團圓。
每一年的仲秋,我會備好很多很多的紅心燈,來傾訴遲來的道歉和愛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