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在上一篇)
8
我順利上了小學,外婆固執地沒有把錢給楊蓮心。
班裏的女生很少,大多是男孩子。
男孩子很吵,很調皮,他們說外婆是老蚌生珠。
也有人在我面前理論,外婆不是我的媽媽,而是我的外婆,我的媽媽是姐姐。
更有甚者,說外婆沒出息,活了四十多年,只生了兩個女兒,沒生出一個帶把的,日後都沒有人養老送終。
他們嘴裏的話,大多是從家裏人那裏聽來的,我是明白的。
幹媽苗春花的兒子苗軍比平常小朋友更加高大,他把我當妹妹,替我出頭,教訓了欺負我的同學。
懷揣著疑問,放學之後,我破天荒沒有回家,而是跟著苗軍,去了他家。
「幹媽,我媽為什麽不能生兒子?你懂醫術,為什麽不給我媽一包兒子藥?」
在我自小的印象裏,兒子是父母疼愛的寶貝,女兒就是隨意生長的野草。
如果我是男孩,桃源村的人就不會說外婆的閑話了,我也能是他們口中「兒子才能當家作主、獨當一面的繼承人」。
「傻月兒,哪來的兒子藥?那些賣轉胎藥的人,都是騙子。你媽不能生兒子,是因為生你姐的時候難產大出血,要不是我媽給她施針,她就沒命了。生了你姐之後,她就不能生小孩了。」
苗春花的解釋,讓我一時間無法理解。
苗軍突然插嘴道:「既然柳姨生了月兒的姐姐就不能生了,那月兒是哪裏來的?」
幹媽一時語塞,像是被雷劈了一般,面上滿是懊悔。
她自虐地打了自己的嘴角:「該死,我該死,胡說八道什麽呢。」
「我知道了。」苗軍激動地拉住我的手,滿臉艷羨,「月兒,你一定和齊天大聖一樣,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你肯定會仙術,以後會當神仙打妖怪的。」
我掙脫苗軍的手:「我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我才不要打妖怪。」
我哭著跑回了家,苗軍也哭了,幹媽把他打了一頓,他比我號得還要久。
第二天,苗軍破天荒地沒有等我一起上下學。
等到我生日那天,他才扭扭捏捏地摘了一束野花,和我道歉。
「月兒,對不起,我不應該說你是猴子的,你應該是仙女的。」
9
外婆在割豬草的時候,昏了過去,被人送去醫院,說是小腹處有腫瘤。
外公沒等醫生說治療方案,率先開口:「我沒錢,不治不治。」
楊蓮心也來了,她滿是不耐煩,質問外婆:「媽,你怎麽會得這樣的臟病呢?你是不是又背叛了爸?」
什麽是臟病?我不懂。
背叛我懂,可為什麽是「又」?外婆才不是那種背叛的壞人。
「我之前生富貴兒,身體沒有好利索,沒了工作。我家全靠老何一人,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錢給你治病。」
我知道,生病很痛苦。
生病全身都難受,還要吃非常苦的藥。
我不要外婆生病,我要她好好的。
我要她陪我長大,看著我上大學,工作。
「姐姐,求你救救我媽媽,你一定有辦法的。」我跪在地上,抱著楊蓮心的大腿。
外公向來冷情冷血,我不奢求他能救外婆。
楊蓮心不一樣,病床上的人是她的媽媽,只要想辦法,就一定可以的。
「乖乖,你起來,我不許你這麽沒出息,你不許跪著。」
我要跪,我要救外婆。
電視上就是這麽演的。
楊蓮心把我拉出了病房,還帶我去醫院外面吃牛肉面。
這是我第一次吃牛肉面,我只吃了一口,就想留給外婆吃。
「姐姐,我可不可以留給媽媽吃?」
「這是給你的,待會兒我會再給媽買的。」
「牛肉好吃,媽媽病了,需要多吃點肉補補,你讓老板多加一點。」
「好,姐姐讓老板多加一點。」楊蓮心語氣溫柔,「接下來,我們該為救媽媽出一份力了,對不對?」
「對。姐姐,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給媽媽治病。」
「其實也簡單,有一大戶人家沒孩子,他們看了你的生辰八字,想認你做幹女兒,你就能享福了。他會給我一筆錢,到時候,我們就用這筆錢,給媽治病,好不好?」
我懂,我是苗姨的幹女兒,苗姨對我很好,現在多了一個人,對我好了,而且還能救外婆,我是願意的。
「好。」我迫不及待地答應了下來。
10
楊蓮心收了錢的同時,我被帶入了偌大的房子。
我望著裝修精致的房子,幻想著外婆要是也能住這麽漂亮的房子該有多好啊。
我盼望著,外婆病好了,來接我回家。
我的新幹媽幹爸對我要求很嚴格,他們不許我提及外婆,不許我說回家。
直到我聽到他們私下說悄悄話,才知道姐姐把我賣了。
「等時機成熟了,就把她的心臟換給我們的寶兒。」
「憑什麽我家寶兒多災多難,她一個普通孩子,卻身體健康,平平安安?」
「我們有錢,我們的寶兒一定沒事的。」
我尋找到時機,繞開監視我的保姆,壓抑著對院子裏的大狼狗的恐懼,翻出了院子。
我往人多的地方跑,大喊著:「有人要摘我的心臟,我要找警察叔叔。」
「我被賣了,我被我姐姐賣了。」
「我叫普都月,我媽媽叫柳翠芬。」
好心的路人把我送去了警局,八歲的我,早已對家庭住址爛熟於心,甚至能背出桃源村小賣部的電話號碼。
外婆當天就來了,她身上還穿著病服。
她擁著我,安撫我緊張的情緒:「乖乖,媽媽一直在,媽媽再也不把你弄丟了。」
「媽媽沒有把我弄丟,是姐姐賣掉我的。」
11
楊蓮心涉嫌人口販賣,按律,她要坐牢。
如果作為監護人的外婆不上訴,她可以不用坐牢。
楊蓮心在警察局裏連連磕頭:「媽,我沒有想賣掉妹妹,我只是希望她能享福啊。她只是被收養的,這裏面不存在人口販賣。」
「媽,我不能坐牢,我要是坐牢了,富貴兒以後就不能考公當兵了。他的夢想就是當一名軍人,我不能有汙點,我求求你,為了你的外孫,不要上訴。」
「你把乖乖送走了,就應該知道,沒有乖乖,我活不了。你都沒有想要我活,我為什麽要給你機會?」外婆把我摟在懷裏,不願意松開一分一毫。
「我是你唯一的親生女兒啊,你就對我這麽殘忍?你即使自私地不管我和富貴兒的前途,你也不能不管普都月,有我這個汙點的姐姐,她也不會好過的。」
外婆沈默了。
半晌,她嘆了一口氣,她對著地上哭成淚人的楊蓮心道:「僅此一次。」
「你要再敢打乖乖的主意,我不介意沒有你這個女兒。」
12
我又重新回到了外婆身邊,慢慢長大的我,已經懂事了。
我知道,外婆不是媽媽,姐姐不是姐姐,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好好地努力,讓外婆過上好日子。
我從村裏人聽到八卦,漸漸拼湊出外公對外婆和我這麽冷血冷情的緣故。
原來,楊蓮心並非外公的孩子。
彼時外婆和下鄉支教的知青相戀,有了楊蓮心。
知青許諾等回城後,就稟明父母來接外婆。
可肚子大了的外婆,沒有等來知青,卻等來了外公家的提親。
外公不介意大肚子的外婆,外婆的爸爸媽媽覺得外婆丟臉丟到家了,收了楊家的彩禮,把外婆嫁了出去。
可外婆生楊蓮心的時候難產大出血,無法再生育,這成了外公心中永遠的痛。
他變了,變得冷心冷血,自私自利。
外婆提出離婚,外公也不許。
外公說:「柳翠芬,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不要想著念著你的情郎,他不要你,早就不要你了。」
「你的情郎是讀書人,他又怎麽看得上你這種鄉野婦人?他早攀高枝,娶了別人。你欠我的,你要用一輩子來償還。」
閑言碎語並沒有影響到外婆,她認真盡力地經營著那一畝三分地和豬圈裏的母豬和豬崽。
她把所有的錢都捏在自己手裏。
村裏的小朋友都羨慕我,說我是最幸福的小孩,因為外婆會給我零花錢,讓我買零食。
她說:「零花錢就是買零食的,你買文具書本的錢另算,我有錢,你不用擔心錢不夠用。」
我買零食,會同其他小朋友分享。
當然,分享最多的人,是苗軍。
雖然他之前說我是孫猴子,但他好歹道歉了,誰讓他是我哥呢。
13
我十二歲那年,國有企業改制,捧著鐵飯碗的何威沒了工作。
而我考上了縣城裏的初中,外婆執意送我去讀書,惹得何威和楊蓮心都不開心。
他們還是覺得,外婆的錢,應該都留給富貴兒。
我不喜歡他們,外婆讓我過年去他們家,我拒絕了。
外公在一旁嘲諷道:「你外婆是為了你好,你外婆能養你一輩子啊?她老了,會死。你遲早都要回你爸媽身邊。」
「現在不討好你爸媽,日後你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他們不是我爸媽,只有柳翠芬是我媽。她會長命百歲,和我住大房子的。」
外婆去縣城裏租房住,我上學的時候,她給人當保姆。
外婆的雇主很好,經常送外婆東西,不是魚肉就是雞肉。
後來我才知道,外婆是怕我營養不良,在菜市場買了鮮魚和土雞,又擔心被我說浪費錢,才故意騙我,說是雇主送的。
可我後知後覺才知道,外婆善意的謊言。
她甚至騙我:「我喜歡雞頭和魚頭,這味道簡直好極了。」
可哪有人不喜歡吃鮮嫩的雞肉和魚肉,會喜歡吃滿是骨頭的雞頭和魚頭?
外婆是個大騙子,她騙了我不止一次。
她告訴我,她小腹處的腫瘤沒了,在醫院割掉了。
可後來我才知,那腫瘤根本沒有割掉,反而越來越大。
14
放學回家,還沒有進門,我就聞到屋裏的香味。
我推門而入:「媽,今天做了什麽?」
我看到的人卻不是外婆,而是許久不見的外公,他就著鹵味,喝了不少酒,酒瓶子被摔碎了一地。
「月兒回來了呀!」外公笑瞇瞇地招手,「過來,陪外公喝兩杯。」
我條件反射地要跑,卻被醉醺醺的外公攔住去路。
他力氣出奇地大,他用力地把我往臥室裏帶。
「乖月兒,出落得越來越漂亮了,和你外婆年輕的時候真像啊。」
「走,外公給你看看大寶貝,保證你見了,一定會愛不釋手。」
「你遲早都要嫁人,便宜了外人,倒不如便宜了老子。」
我大喊救命,死命地踹著外公,我的手腕被他勒紅。
我一個十四歲的少女,根本不是人高馬大的外公的對手。
我嚇得哭了,發出痛苦的求救聲。
我被摔在床上,外公在脫衣服,我尋著時機要跑,他扣住我的腳腕,把我拉倒在地。
「你外婆沒能給我生孩子,你給我生一個唄。不能讓我老楊家絕子絕孫啊。」
我栽倒在地上,額頭被摔破,鮮血染紅了我的眼睛,我頭腦發暈,看不清周圍的事物。
「外公,你放過我,我以後賺錢給你花。」我虛弱地說著,盼著他能放過我。
「乖月兒,等你成了女人,就懂什麽叫快活了。」
「砰。」
15
魔鬼的爪子無法再行兇,因為守護我的天使出現了。
從外面買菜回來的外婆,直接用酒瓶給外公的腦袋開了瓢。
外公栽倒在地,外婆把我從地上攙扶起來,她簡單地為我包紮了傷口,帶我去了警察局。
「我要告我的丈夫,意圖強奸未成年少女未遂。」
我身上的傷口,以及鄰居的口供,能證明外公的罪。
被逮捕後的外公甚至大言不慚地對外婆吼道:「你不能給我生孩子,你總歸要補償我的,讓月兒補償,我看正合適。」
「什麽叫強奸未成年未遂?當年你十七歲就生了蓮心,你那情郎可不就是強奸既遂了,你怎麽不告他強奸啊?」
「我要是坐牢了,普都心,何富貴以後就不能考公當兵了,你看楊蓮心會不會恨死你這個當媽的。」
外婆執意要讓外公付出代價,楊蓮心又來了。
她痛哭流涕,抱著外婆的腿:「媽,你心疼心疼富貴兒,他學習成績差,我和老何打算讓他讀完了初中就去當兵的,你讓爸坐牢了,富貴兒就有了一個坐牢的外公,他過不了政審,就當不了兵了。」
「你一口一個富貴兒,你倒是想想月兒。再潑天的大事,逃避是沒有用的。」外婆難得語氣嚴肅,「你讓富貴兒親自來和我說,他是想讓他姐姐委屈,還是他的前途重要。」
楊蓮心擡起頭來,試探地問:「是不是富貴兒說前途重要,你就放過爸了?」
外婆心口那口氣瞬間散了,沒有再說話。
楊蓮心激動地去學校找何富貴。
外婆望著天空,問我:「我是不是錯了?」
我回握外婆的手,我想告訴她,她沒有錯,我可以不要那考公當兵的機會。
「我沒有錯,我的乖乖不能受委屈。」外婆自言自語道。
16
楊蓮心把何富貴推到外婆面前,激動地吼道:「快求你外婆,你外公是你直系親屬,他坐牢了,影響你當兵政審。即使真不想考公當兵,也不能隨意舍棄這種機會。」
何富貴扭扭捏捏地低下頭,似有賭氣成分:「我才不要去當兵,當兵好累哦。我要去技校學服裝設計。」
「你糊塗啊。學服裝設計有什麽出息的?哪有男孩子學這種專業的?」楊蓮心恨鐵不成鋼地吼道。
「那我也不能讓我姐受委屈,你沒看到她頭上的傷嗎?」何富貴擡頭,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我早知楊蓮心是我媽媽,何富貴是我的弟弟,我不明白,為什麽我要跟著外婆,不能跟在父母身邊。
我討厭何富貴,討厭他是個男孩子,能擁有更多人的愛。
原本討厭他的我,在這一瞬間,忽然釋然了。
他從來沒有和我相處過,卻願意為我說話。
我生了好奇心:自私如楊蓮心,為什麽會教出何富貴這樣的孩子?
「你這個蠢貨,你要氣死我啊。」楊蓮心用手指,用力地戳著何富貴的腦袋,「我為了生下你,把你兩個姐姐都打了,生你的時候,恥骨劇烈分離,在床上癱瘓了半年,還丟了鐵飯碗的工作。」
何富貴逃避地躲著楊蓮心的手,跑到外婆的身後,朝我露出微笑。
「媽,原本就是你對不起我爸,你沒能給他生下一兒半女。若不是他心裏難受,他怎麽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何況,我爸他不是沒有真的侵犯到她嗎?」
「要不是我爸把大著肚皮的你娶回家,村裏的唾沫星子早該把你淹死了,我爸給你了一個家,你對不起我爸,理應補償我爸。」
「媽,求你放過我爸吧!」
外婆氣得胸口起伏不定,說不出話來,直接就一巴掌甩了過去。
「楊蓮心,別叫我『媽』,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
17
外公被判刑了,外婆拉著我的手,去了法庭觀看審判。
她告訴我:「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拿起武器,保護好自己。」
「你也不要因為一時的傷痛,而持續地煩惱。錯的從來都不是你,是犯罪的人。」
「你應該活得光明燦爛,勇敢堅強。」
外婆把外公送進監獄的事,惹得村裏人議論紛紛。
我寒假回村過年,依稀能聽到他們的八卦聲。
「柳翠芬真是好狠的心啊,把老公送進監獄了,親手葬送了外孫子想要當兵的願望。」
「她不就是一點都不愛老公嗎?從來沒有給過老楊好臉色。」
「老楊是個多好的人啊。當年要不是老楊要了大肚子的她,她指不定就只能當寡婦了。像苗春花那樣,當一個死了老公的寡婦。」
「老楊不過是喝醉了酒,把普都月當作她,這小胚子活脫脫是柳翠芬的縮小版,看錯了也實乃正常。」
「這些年,老楊尊她敬她,甚至不介意她不能生,哪個男人有老楊這麽大度?」
「要是擱在我家,這種婆娘遲早要打死,老楊居然不打人,實在是太窩囊了。」
我從村口路過,那些八婆的人故意揚著聲音,說給我聽。
外婆說過,八婆的人就是閑得慌,不要驚慌失措,否則他們會以為你真的就如他們所說的那樣。
我放慢腳,掃視了過去。
「喲,在縣城裏讀了個初中,就了不得了。看人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咯。」
「女娃的後勁沒有男娃足,學習也不如男孩好。我瞧某些人,連高中都考不上,還幻想上大學,簡直癡人說夢。」
「柳翠芬就是沒有認清現實,之前還想著她那知青情郎接她去城裏享福。現在她還想著讓普都月上大學,這人可笑得很。」
「給大戶人家當保姆賺來的錢,都白白被賠錢貨浪費了,她的棺材本都怕賠沒了。」
「還不如我家的二丫,早早地進廠打工,現在每個月還能寄一千塊回家孝敬我和她爸呢。」
「死讀書,不如早嫁人,女娃讀那麽多書,頂個屁用。」
我把他們的話聽進耳朵裏,心中暗暗發誓:我要上高中,考大學,去省內最好的大學讀書。
外婆說過,不要和長舌婦論長短,你越說他會越興奮。
「死八婆,我家乖乖沒吃你家飯,沒用你家錢,礙著你了?」
「噗!」外婆不知道什麽時候提著糞桶出現,向來不惹事的她,把糞潑了過去。
「別對我家乖乖大呼小叫,她從小就怕狗。」
「人老就罷了,何苦成精呢?」
後來,我從外婆的日記裏得知,她那天破天荒的潑糞,是認為長舌婦們的議論會影響我的心情,擔心我來年的中考。
她在日記裏寫道:「我的乖乖那麽乖,不應該被這群滿嘴噴糞的八婆影響到學習。」
18
我考上了縣城裏最好的高中,因為成績優異,學校給我免除了學雜費。
外婆繼續在大戶人家裏當保姆,她和我講,雇主家有別墅,房子特別漂亮。
我窩在她的臂彎裏,向她許諾:「那我以後買別墅,讓你住,讓人伺候你。」
「我啊,就希望你有出息,活出自己的樣子,別墅只是一個房子,是個住的地方,不值得為它花那麽多錢。」
「那我在村裏修小洋房,到時候,全村的人都要羨慕你。」
「那你努努力,爭取做一個我們村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進入了高中之後,我的學習越發吃力了,我忽然想到村裏八婆說的話。
他們說:「女娃的後勁沒有男娃足,學習也不如男孩好。我瞧某些人,連高中都考不上,還幻想上大學,簡直癡人說夢。」
看到考試成績出來,我不由得懷疑,上了高中,我真的不如男孩們了。
我拿著不好的成績單回家,不敢主動拿給外婆簽字。
外婆看到我的成績,利落地簽字:「他們之所以成績好,可能和他們補課有關,你從來沒有補過課,能有這個成績,已經很出色了。」
「可這個成績,只能上三本,我想要去的學校,是省內最好的大學。」
「一口氣吃不成胖子的,路要一步一步走。等明兒,我們也去補課。」
「我真的可以補課嗎?」
「當然,我有錢。」
「外婆,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外婆自從參加過我的家長會後,就不讓我叫她「媽媽」了。
她說:「我本來就不是你媽媽,你要是有這麽老的媽媽,同學該會笑話你了。」
外婆摸了摸我的腦袋,解釋道:「因為乖乖是我的小幺女啊。」
19
我沒有讓外婆在外面幫我找家教,而是觍著臉皮,不勝其煩地問學習成績好的同桌,問老師。
老師和同學都很好,他們很樂意幫助我。
我的成績也慢慢地提了上來。
我想告訴外婆,我有學習夥伴了,她叫溫暖,人如其名,待人溫和,給人溫暖。
期末考試結束得早,我特意早早地趕回了家,卻看到外婆在擦紅花油。
「外婆。」我驚呼出聲。
「你怎麽了?」
外婆連忙拉下袖子,不願意讓我看到手臂上的烏青。
「乖乖,別擔心,我走路不小心,摔到了手臂,這才多大點事啊。外婆不疼,一點都不疼。」
我害怕得直掉眼淚,跑上前,給她擦藥。
「乖乖,給外婆吹吹,就把痛痛吹走了。」
我輕輕地吹著手臂上的烏青,沒有發覺,滿瓶的紅花油早已用了一大半,而外婆的身上,彌漫著濃郁的紅花油藥味。
我再一次被她欺騙,不知道她衣服下,全是烏青的傷。
我竟天真地以為,外婆只摔到了手臂,還撲進她的懷裏,疼得她齜牙咧嘴。
她擔心我會發現端倪,硬生生地咬牙堅持了下來,不讓我分心學習。
後來,我帶外婆做全身體檢,才知外婆為了我,受了太多的委屈,肋骨都斷了。
而我茫然不知,享受著外婆的愛、外婆的照顧。
20
高考那天,外婆送考,她穿上特意置辦的旗袍,祝我旗開得勝。
我心無旁騖地參加了高考,等出來的時候,警車等在校門口。
我被帶上警車,同行的溫暖沒有被嚇得松開了我的手,反而試探地問警察:「月月她怎麽了?你們為什麽要帶她走?」
「只是傳喚,她不會有事的。」
我的手因為緊張而不由自主地顫抖,直覺告訴我,有不好的大事發生。
「那我陪著她。」溫暖執意陪著我。
我們去了警局,才知道,外婆偷盜了雇主家的財物。
而警察也在我們租的小屋子裏,找到了雇主家的藍寶石項鏈。
「柳翠芬女士在送你入考場後,就被帶走了。報案人執意說要見你,說你也有問題。」
「我外……我媽媽沒有偷盜雇主家的項鏈,她在雇主家工作了很多年,她不是那樣的人。」我試圖為外婆辯駁。
「你和報案人是不是有什麽舊仇?她似乎不介意項鏈的遺失,而是想要你無法參加高考。」警察詢問道,「她幾次三番說你也偷了東西,要打斷你的考試。」
我搖了搖頭,我根本就沒有見過外婆的雇主。
警察讓我去見了休息室裏外婆的雇主,看到貴婦人的那一刻,我瞬間回想起兒時見過的富豪夫婦。
「我認得她,她女兒有心臟病,當年我姐把我賣給他們家,她想要用我的心臟換給她女兒。當時我逃了出來,還是警察把我送回了家。」
「能記得具體時間嗎?」
我說出具體的時間,警察利落轉身離開去翻找當年的報案記錄。
貴婦人已經老了,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為什麽我的女兒不能活,而你不僅活得好好的,還能參加高考?」
「要不是你當年逃走,我的女兒就不會死。我就是要把你的前途毀掉。」
「可恨我沒有直接把你關起來,還讓你順利地參加了高考。」
所以,這些年來,外婆都是在他們家幹活的嗎?
他們明知家裏的保姆是我的親人,等待了這麽久,就為了毀掉我?
「所以,我媽根本沒有偷寶石項鏈,是你故意栽贓的?」
貴婦人知道休息室裏沒有監聽裝置,得意洋洋道:「是,我是故意的。只要再仔細找找,還能從你們租住的破屋子裏,尋出其他東西來。」
「你也滿十八歲了,我要把你們倆都送進監獄。」
21
我的目的達成,轉身就離開了。
溫暖在我進警局的時候,遞給了我一個具有錄音功能的 MP3。
我沒有想到,溫暖的無意舉動,竟能幫到我。
警察尋到當年的報案記錄,加之我的錄音,以及法醫在出租屋裏尋到除了我和外婆兩人之外其他人的痕跡,判定外婆無罪。
臨出來,警察當著貴婦人的面,說給我和外婆聽:「有什麽事,盡管來警局。」
我給溫暖一個大大的擁抱,感謝她給我的 MP3。
「原本就是要送給你的生日禮物,裏面我下載了好些好聽的歌曲。」
「溫暖,謝謝你,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好,一輩子的好朋友。」
外婆帶我回了老家,許久不見的楊蓮心上了門。
「媽,月兒終究是我的女兒,今年她奶奶六十大壽,老人家喜歡熱鬧,你讓月兒跟我和富貴兒回家吧。」
「我不想去。」我直接拒絕道。
奶奶每年都過生日,但我一次都沒有參加過,現在我高考結束了,她就找上門來了。
而我查成績的那天,恰好是奶奶的生日。
「去吧。」外婆說道,「給你奶奶瞧瞧,我柳翠芬養大的孩子,不差。」
「姐,去嘛去嘛。奶奶過生日有生日蛋糕,可好吃了,而且奶奶超級大方,會給每個拜壽的小輩發紅包。」
我看了看外婆,又看了看楊蓮心和何富貴。
「外婆,你陪我去,好不好?」
「媽,你就別去了吧。我婆婆一向和你不對付……」
「那月兒也別去了。」外婆一錘定音。
22
奶奶的生日,很多人都去了,送禮的人很多,桌子上的禮物壘得很高。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名義上的奶奶,她身材豐盈,面色紅潤,笑起來看不到眼睛。
奶奶身上穿著大紅的衣裳,熱情地招呼著眾人。
反觀外婆,腰桿已經不直了,身材瘦瘦小小的,臉上沒有幾兩肉。
有了鮮明的對比,我才驚覺外婆明明年齡比奶奶小,卻顯得比奶奶蒼老。
看到外婆和我來了,奶奶握住我的手:「這就是我們月兒吧,翠芬啊,你真不會養孩子,看把我們月兒餓得皮包骨頭了。看我養的富貴兒,多有福氣。」
何富貴翻了一個白眼,幽怨道:「我根本不想長這麽多肉,我喜歡我姐這樣的身材。」
「富貴兒,帶月兒去吃零食。我和老姐妹好好話話家常。」
奶奶家是樓房,這是少有的。
村裏人很少有人修鋼架水泥澆築的樓房,何富貴的房間在三樓,整整五十平方米,都是他的臥室。
臥室裏有書桌、衣櫃、大床,還有獨立的衛生間。
何富貴開啟一個櫃子,零食溢了出來,他大手一攬,捧到床上。
「姐,吃好吃的。」
何富貴的床比我的床還要幹凈整潔,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坐在哪裏了。
他把我拉坐下,給我拆開零食。
我雖然有零花錢買零食,卻沒有吃過這種稀奇的零食。
「我爸從國企工廠下崗後,就幹起了包工頭,家裏的房子就是他修的,原本這三樓也是有你的房間,是奶奶說你遲早要出嫁,不需要準備你的房子。」
「姐,奶奶重男輕女,你不要聽她說的話,權當是放屁。爸媽也是,把所有的壓力都給到我身上,還說何家三代單傳,要我早點騙個女朋友回家。」
「我真羨慕姐姐你,外婆是我見過最好的長輩了。我有時候真想把褲襠裏多余的肉剪掉,讓他們的希望都落空。」
我看著何富貴,這是第一次我聽血緣上的弟弟,和我說了這麽多話。
外婆曾說:「既得利益者,根本不會共情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他們早已習以為常。就像許多男性感受不到自己的性別紅利,女性卻時常感到不公。因為很多男性沒有共情過女性,他們只會覺得是自己投胎投得好。」
何富貴是何家唯一的兒子,他受萬千寵愛長大,卻出落得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
我甚至為以前有討厭過他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富貴兒,樓下有蛋糕,給月兒拿一塊上去。」樓下響起楊蓮心的聲音。
何富貴笑著說:「姐,等我回來,我給你看我的偶像夏奈爾,我有好多她的照片。」
何富貴剛下樓,就有一個陌生男人被推進了屋裏。
我名義上的父親何威推搡男人進入房間,叮囑男人:「像電視上那樣,親她,曉得不?」
23
房門被何威鎖上,我和陌生男人被關進了弟弟的房間裏。
「漂亮妹妹,我要親親。」男人嘟囔著嘴,朝我奔來。
差點被外公性侵的經歷,突然像默片一樣,走馬燈般地在我的腦海裏回放。
我嚇得全身顫抖,大聲地吼道:「你別過來。」
我跑到窗戶邊,大聲地喊:「救命啊!救命啊!」
男人把我拽回房間,他的力氣很大,肥胖的身子因為走動而晃動。
「漂亮妹妹,我要當新郎官,我要洞房。」
他欺身而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聽到外面的聲音,外婆被何家的親戚扣住,無法以一敵眾。
何富貴求著何威和楊蓮心把鑰匙給他,他要把我放出來。
「你要娶媳婦,就不能沒有錢,月兒嫁了人,有了彩禮,你就可以娶媳婦了。」楊蓮心大聲地說。
「現在她被人碰了,遲早都要嫁人的。不然誰要她這個臟貨啊?」何威說,「爸爸也是為了你好,當初留著她,就是為了給你賺彩禮錢的。她讀大學是浪費錢,等她讀大學,翅膀硬了,就飛走了。」
外婆被奶奶家的親戚拉住,只能痛苦地號叫,讓人放了我。
我聽著門外的聲音,絕望地流下了眼淚。
本以為是帶外婆長面子,不承想卻是參加了鴻門宴。
我死命地掐著身上的人,他突然停住了。
「漂亮妹妹,我喜歡,我喜歡。」
他利落地起身,壓在我身上的肥肉離開了,我得以呼吸。
可我還是打不開門,我在何富貴的床頭櫃上翻到一把小匕首,我開啟匕首,警惕地看著他。
「我不娶媳婦兒,我不要讓普都月嫁給傻子。」屋外,傳來何富貴固執的聲音。
24
傻子男人的媽媽聽到兒子被說成傻子,立刻就不認了。
「我兒子只是有一點小笨,才不是傻子,他這是大智若愚,你們這種人,根本不懂,他的福氣還在後面呢。」
「我可是花了大價錢,整整五萬的彩禮,這個村裏,誰出得起這麽高的彩禮?」
「要是成不了,你們得把我的彩禮十倍賠給我。」
奶奶怕煮熟的鴨子飛了,試圖上前勸何富貴,何富貴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把剪刀,他對準自己的下身。
「我限你們,立刻馬上放普都月出來,否則,你們心心念念的三代單傳,到我這代,就沒了。」
我從來不知道,除了外婆和幹媽還有苗軍,還會有人對我這麽好。
「別,富貴兒,你不要這麽糊塗啊。那個賠錢貨哪裏值得你這樣對她啊?」
「她不是賠錢貨,她是我姐,我最好的姐姐。」何富貴說著,手裏的剪刀更加靠近了襠部。
來賓看熱鬧,議論紛紛。
奶奶和爸媽嚇得臉色慘白,生怕何富貴做出讓他們懊悔終生、愧對祖宗的事來。
「開門,現在立刻馬上開門。」何威連忙從褲兜裏拿出鑰匙。
「開了門,我兒子不還是碰了普都月?我兒子不要她,就沒有人要她了。」傻子男人的媽媽露出得意的嘴臉。
「再努力有什麽用,到頭來不還是伺候我兒子?」
何富貴直接沖上前,薅住女人的頭發,直接就是哐哐幾耳光。
「傻人有傻福,煞筆沒有。」
「離我遠點,我發瘋的時候,最喜歡扇賤人了。」
「對於有些人,我只想說,我的巴掌很適合你的臉。」
25
門被開啟,我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傻子男人朝我伸出胳膊。
「漂亮妹妹,你掐我,你快掐我啊。你掐得我好舒服,我喜歡。」
我掐傻子男人的那一下,像是激發了他的受虐內容,所以,我並沒有受到什麽傷害。
村裏人都笑話傻子真是傻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都不知道該做什麽。
外婆被人松開,她快步跑到我面前,緊張地看著我。
奶奶好好的六十大壽,因為他們的故意設計,因為何富貴的維護,而讓他們希望落空,還讓村裏人看了一出笑話。
酒席繼續,我要帶著外婆回家,何富貴拉住我的袖子。
「普都月,你的成績中午出來,查個分吧。」
我能拒絕其他人,但我無法拒絕剛剛幫了我的何富貴。
外婆朝我點點頭,她和何富貴都堅定地相信我會考上好大學。
村裏人卻笑了。
「真以為自己是讀書的料啊,大學可不是誰都能讀的。」
「正好我兒子也要查分,比比吧。分數低的給分數高的一千塊,敢不敢賭?」
「村裏哪有女孩兒上大學啊?她普都月才不會是那個例外。」
「就算出成績了,也頂多上個專科,我可聽說了,專科可不怎麽樣,和中專生差不多,都是進廠打工的。」
何富貴把人群裏的男生拉了出來,我認得那個男生,他和我都是在縣一中的,只是不同班。
「你爸說要打賭,你敢不敢賭?」
「賭,有什麽不敢的?不過,我要賭一萬,普都月要是比我低,你們給我一萬塊,就問你們敢不敢?」男生得意地揚起下巴,「她模擬考都考不過我,高考又怎麽會考得過我?」
我遲疑了,這個男生確實每年都榜上有名,排名也在我之前。
零幾年的一萬塊,那可是很多很多錢。
「那就賭,把錢拿出來,放在桌子上,找個人出來作見證。」何富貴說道。
村裏人經常開一些小賭局,這還是第一次賭這麽大的。
見兩家人要賭,他們也想參與分一杯羹。
男孩的父親直接回家拿錢,村裏的人也紛紛入了註,小賭的人放了十塊,大賭的人放了一百塊。
如果我輸了,站在我這邊的何富貴要一比一賠給對面的人。
奶奶死命地扯住何富貴:「奶奶給你這麽多錢,不是讓你這麽揮霍的。你這個蠢孩子,普都月她怎麽比得上趙天佑?」
何威恨得牙癢癢:「何富貴,你媽、你奶奶真是把你寵壞了,一萬塊,老子要賺多久才賺得回來啊?」
彼時,在外打工累死累活,不吃不喝,一年到頭才賺一萬。
可固執如他,下定了決心,便不會回頭。
「賭註好了,那我就來當這個見證人吧。」瞎子算命突然出現在院子裏。
「雙方買定離手,可不能賴賬。小心瞎子算出你們家的災禍,不告訴你們哦。」
26
所有人都沒有管已經做好的酒席,而是看著查分的手機。
趙天佑自鳴得意,率先查分。
「趙天佑,總分 443 分。」
趙天佑很滿意自己的分數:「今年高考難度有些高,我這個分數,二本妥妥的。」
「普都月,專科分數線歷年都沒變,都是 180 分,你可別連 180 分都沒哦。到時候哭鼻子都沒地方哭了。」
輪到我查分了,我手緊張得握不住手機。
我和溫暖估分過,可我擔心變數太大……
公放的聲音落入眾人的耳朵裏,機械音播報著我的分數。
語文:134。
數學:142。
英語:125。
化學:86。
物理:80。
生物:82。
「普都月,總分:649。」
我的總分像一顆驚雷,落入每個人的心海中,激蕩得所有人回不過神來。
「怎麽辦呢?」何富貴故作陰陽怪氣,語氣裏全是得意,「我姐她好厲害喲,高某人 200 多分呢。」
趙天佑臉都黑了,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考這麽高。
「結果已定,明顯是普都月勝出,小富貴,這錢全都是你的,可得收好咯。」瞎子算命提醒道。
何富貴尋來布袋子,把錢裝了進去。
其他人回過神來:「600 多分啊。十裏八村,別說女孩,就是男孩都沒有考過 600 分啊。」
「都說今年的高考難,分數線都要下降,普都月居然能考 600 多分,這能去北京上大學了吧。」
「老何家簡直是祖墳冒青煙——不,是濃煙滾滾啊,這妥妥的女狀元啊。」
「柳翠芬真培養出大學生啦,還是個能上北京讀大學的大學生啊。」
自從我的分數出來後,外婆這個小老太的嘴角就沒有停住笑,她原本彎曲的腰肢,忽然變得挺直了起來。
奶奶和爸媽像是中了彩票一樣,激動地望著我,像是忘記了,剛剛對我做過的事。
「我老何家居然有大學生?威兒,一定是你爸在地底下保佑月兒的。」奶奶驕傲極了,握著何威的手。
「瞎子算命說得沒有錯,我女兒是鳳凰命,能夠幫扶到富貴兒。」何威看我的眼神,從普通商品變成了更具價值的高檔商品。
我笑了,我笑他們太愚蠢。
我不會報酬他們的,我只會愛我的外婆。
村裏人想要尋找瞎子算命的蹤跡,希望他能為自家孩子批命,卻發現瞎子算命早不見了蹤跡。
反倒是桌上的燒雞,空了一盤,不用想,是瞎子算命拿走的。
當時的高考分數線確實下降了,理科分數線一本 533,二本 474,三本 448,專科是 180 分。
我沒有去北京,我去了省內最好的大學,讀中草藥專業。
趙天佑的分數,差三本 5 分,與本科失之交臂。
當天,奶奶還想留我過夜。
「你在想什麽?讓我大學生的姐姐再被你們算計一回不成?」何富貴拒絕奶奶的要求,「外婆要是計較,你們都應該去坐牢,得虧是我姐沒有出事。」
何富貴走之前,偷摸地把錢袋子塞給我:「這裏面有兩萬多,應該夠你生活費了。姐,我馬上也要畢業了,我要去當服裝設計師,等我賺錢養你啊。不夠,你和我說。」
「你千萬不要拿爸媽和奶奶分毫,拿人手短,他們日後會挾恩報復,讓你養他們。」
「我是不得已養他們,可你不一樣,你沒有養他們的義務。」
27
我不想要,外婆卻替我收下了。
回家的路上,外婆告訴我:「富貴兒是個善良的孩子,他能為你考量,你日後為他思量,你們姐弟二人相互扶持。」
那晚的月色很好,外婆帶著我回家,我似乎又回到小時候,外婆背著我回家走夜路的時候。
在我要去學校報到的時候,外婆再一次昏倒了。
醫生告訴我,外婆不僅沒有動過手術,而且原本良性的腫瘤,有些惡化了,需要急動手術。
幹媽把事實告訴我:「當初你被沒良心的楊蓮心賣了,你外婆心都死了,而且你外公和你媽根本不想給你外婆花錢。」
「這些年,我給她中藥調養,她表面上雲淡風輕,實際上她的痛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何富貴給我的錢,成了及時雨。
加上家裏余留的錢,恰好夠給外婆動手術。
我毫不猶豫地讓醫生給外婆動手術,外婆紅著眼:「是外婆沒用,這是你的生活費……」
「要是沒有外婆,我也不要讀書了。」
外婆被推入手術室,我和幹媽在手術室外等著。
她輕輕把我的肩膀攬過去:「月兒,別擔心,醫生說了,這只是一個小手術,你外婆福氣大著呢。」
「幹媽,外婆有什麽事,你再也不要瞞著我。」
「幹媽聽你的,有什麽事,都和你說,絕不瞞著你,你現在成年了,是大人了,有時候該自己拿主意了。」
做完手術,留院觀察一段時間後,我和幹媽把外婆帶回了家。
外婆在休養中,而我也需要賺錢用以學費和生活費,我選擇在鎮上做幫工。
城裏的賺錢機會多,可我不想把照顧外婆的重擔留給幹媽一人。
幹媽家裏只有她一人,和我同齡的苗軍早已外出打工了。
苗軍給幹媽寄了一個翻蓋新手機,是女生最愛的玫瑰金色,說是給我的考上大學的禮物。
他在新手機裏存下的第一個電話號碼,是他的。
和手機一起寄回來的,還有兩千塊錢。
備忘錄裏,有他留的話:「月兒妹妹,你和我都是吃我媽的奶長大的人,是兄妹就不要客氣。我等你以後還我。」
在我開學前,刑滿釋放的外公回家了。
一路上,他聽著祝福的話,紅光滿面地回了家。
「普都月,真不愧是我的女兒,真給老子長本事。」
外界的人都知道,我根本不是外婆的女兒,只是我媽為了保住工作,而不得已做出的決定。
把我上在外公外婆的戶口上,是鉆了法律上的漏洞。
可在法律上,我就是外公外婆的女兒。
一想到他對我做過的事,我就犯惡心。
外婆卻一改常態,把幹媽送來的雞湯,貼心地給外公喝了。
「老楊,這些年,你委屈了,喝點雞湯,補補身體吧。」
28
我多想問外婆,為什麽突然對外公這麽好。
外公眼睛紅潤了,把雞湯一飲而盡,欣慰道:「翠芬,你早該這麽對我了,這些年,我對你多好?你會不清楚?」
「試問有幾個男人能做到,像我這樣不打老婆,不賭不嫖的?我對你的好,你現在才看到,也不算遲。」
外公瞥了我一眼,眼神一亮:「翠芬,月兒和當年的你,太像了。」
外婆臉色一變,外公連忙保證道:「我把她當親女兒來對待,之前是喝醉了,做了糊塗事,現在,以後都不會了。」
我逃似的跑進了自己的房間,對外婆的做法感到氣憤。
慢慢地,我發現了外公的變化。
原本每天都要剃胡子的外公,胡子慢慢地變少了,甚至到後來,胡子都不長了。
原本油膩、坑坑窪窪的臉,變得光潔白皙,皮膚變得好了。
他的喉結也不明顯了,甚至原本粗獷的聲音變得溫柔。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問幹媽,他是不是快要病死了。
他要是真死了,那就太好了。
「死不了,我倒是真想一包毒藥殺了他。可你外婆不想臟了手,造了殺孽。」
「這段時間,他喝的雞湯、魚湯,我放了不少草藥,他現在已經算不得一個男人,應該是你外婆的姐妹了。」
我呆楞住了。
「你外婆恨不得他死,又如何會給他再傷害你的機會?只有他下半身老實,才不會傷害你。」
原來,是我誤會了外婆。
我對中草藥的興趣,突然更加熱烈了。
29
我去讀書,外婆是我的陪讀。
在學院老師的介紹下,我有了不少的輔導學生功課的機會,見我高考成績好,又懂學習,越來越多的家長找上我。
外婆笑著同我說:「你一天的薪資,都能抵得上有些人一個月的薪資了,我家乖乖最有出息了。」
「做人不能忘本,我們得提禮物,去感謝給你介紹工作的老師啊,外婆和你一塊去。」
我和老師講明情況,老師樂意之至。
一路上,我和外婆講,陶教授的課非常生動有趣,雖然是我的選修課老師,但我很喜歡他的課。
門沒有關,我敲了敲,屋裏的人喊道:「請進。」
外婆的身體明顯僵直了一下,我以為外婆緊張了,畢竟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很緊張惶恐。
「外婆,你別怕,陶教授很平易近人。」
看見玫瑰花擺滿了客廳,我完全呆楞住了。
「翠芬,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陶教授單膝跪地,一手握著新鮮玫瑰,一手捧著鉆戒。
「陶安,你告訴我,當年為什麽不回來找我?」
「我爸媽是文化人,他們自作主張給我安排了婚事。而且,我回去找你了,楊光耀說你肚子裏的孩子是他的種。」
楊光耀,是外公的名字。
「你信了?」
「他說你左邊屁股上有紅色的痣……」
「我們不可能,以前不可能,現在也不可能,將來也絕不可能。」
30
外婆拉著我走了,我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為什麽陶安教授對我一見如故?
為什麽他會給我介紹工作?
為什麽他會請我吃飯?
為什麽他會幾次三番問外婆的事?
我只知道外婆曾經有個最愛的人,卻不知,那人是我的哲學老師——陶安。
「我曾幻想著他回來,可他沒有,早在你媽出生的那一天,我就對他徹底死心了。」
「外婆,這樣的男人根本配不上你。」
陶安的孩子們遠居國外,妻子在幾年前亡故了,他試圖用老套俗氣的浪漫挽回外婆,可外婆沒有松口。
陶安甚至找到了楊蓮心和何威,夫妻二人輪番上陣勸外婆。
「媽,陶教授是我親爸,他可是赫赫有名的大教授,又是你最愛的男人,你一直都不喜歡楊光耀,現在我親爸找到了,你們應該安享晚年啊。」楊蓮心激動地說。
「嶽母,我的好嶽母啊。富貴兒畢業了,服裝設計就是進廠打工的命,我工地上的活也不多,你為了富貴兒和月兒,也不能這麽作啊。陶教授是上層社會的人,我們攀上了,就能階級躍升了。」何威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我一回家就看到爸媽這樣對外婆,拿起掃帚就要招呼他們離開。
外婆卻昏了過去,我讓醫生給她做了全身檢查。
外婆昏昏沈沈的,她睜眼告訴我:「不用陶安一分錢,我不欠他的。」
醫生告訴我,外婆的肋骨斷了,骨頭也不好。
我不可置信望著他指著電腦上 X 光的位置。
為什麽啊?
「可能以前受過傷,你得問問病人。」
「能治好嗎?」
「能,需要更多的康復療養,也需要更多的錢。」
「治,多少錢,我們都治。」
31
陶安一個人,就能輕易拿出救外婆的錢,但他只有一個條件——和外婆領證。
我拒絕了。
楊蓮心罵我:「你外婆需要錢治病,你竟然不要錢,你難道要欠下一屁股債不成?我聰明一世,怎麽就生出你這麽愚蠢的女兒?」
何威吼我:「普都月,有福不享,你偏要吃苦,怎麽就不隨老子啊?」
「又沒有要你們出半分錢,你們別指手畫腳。」
「啪!」何威直接甩了一巴掌過來。
我擦掉被打出來的鼻血:「楊蓮心,何威,別哪天求我?我要你們,生不如死。」
我的錢還是不夠,我問了溫暖,問了苗軍,借了錢。
不知道何富貴在哪裏得到訊息,他主動給我匯了款。
借來的錢,加之我的存款,勉強夠外婆的手術和醫藥費。
外婆告訴我,當初那對富豪夫婦,在我高三那年,發現我的存在,想要傷害我。
外婆替我挨打受罰,求他們不要傷害我。
「他們有錢有勢,我只想保住你,我越委曲求全,他們就越不會動你,他們甚至想著破壞你的高考,好在我都挺過來了。」
外婆身上的傷已經過去很久了,並不能成為狀告那對夫妻的證據。
可也不知道是命運使然,還是他們自作自受,外婆出院的那天,他們鋃鐺入獄了。
看新聞報道,他們偷稅漏稅,賄賂官員,買賣器官,殺害幼女多重罪狀。
他們甚至錄了打了外婆的視訊,數罪並罰,被判了死刑。
外婆沒有接受陶安的深情告白,和他進行黃昏戀,她只想陪著我。
我工作的時候,外婆被我嬌養了起來,她越發富態了,像一個精致的小老太太。
老家的新房早已修好,裝修是我和外婆喜歡的四合院風格。
村裏的人都在傳我年薪百萬,他們羨慕得很,說八輩子都賺不到我一年的薪資。
有了錢後,我第一時間,還了之前欠下的錢,多倍給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我幫助的朋友們。
二十八歲那年,我辭去年薪百萬的工作,和外婆回了村。
我們的研究所發現,村裏的土壤酸堿度、氣候、溫度都適合草藥的生長。
我回村種植草藥,所有人都笑話我太輕狂。
可我種植草藥,直接給我們村帶來了工作,讓不願外出工作的人,有了工作崗位。
我的出色,讓我所在的五裏八村,不少生了女娃的家庭,願意供女兒上學,而不是早早地打發女兒去工作、去嫁人。
有人說:「要像你月兒姐姐一樣厲害。」
也有人說:「再厲害又如何?都快奔三十的人了,連一個男人都沒有,賺那麽多錢,也沒有用。」
32
奶奶彌留之際,傳話要見我,我拒絕了。
楊蓮心和何威在背後罵我。
很快,外公也死了,他是酗酒醉死的,被人發現的時候,屍體都臭了。
畢竟每逢過節,我提著高濃度酒水,去拜訪住在老房子裏的他。
陶安也去世了,他臨死前想見見外婆,外婆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死前,他不死心寄來多封書信,全都被外婆一把火燒了。
瞎子算命被我介紹去了北京最好的眼科醫院,我出錢為他的眼睛治療,他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重見光明的那一天。
苗軍結婚了,我沒有封紅包,村裏人都笑話我幹媽:「苗春花,你瞧瞧,當年吃了你奶的白眼狼,你兒子結婚了,都沒有隨禮。賺那麽多錢,你一分都用不上。」
幹媽故作惋惜道:「是沒有隨禮,一分都沒隨。」
「但我家月兒給我家軍軍在省城三環內,全款買了一套大平層,沒有農村的房子大,只有一百四十平方米。也不貴,區區百來萬吧。」
嫉妒的人恨得咬牙切齒,紛紛想要和我家交好。
要數最懊悔的,還得是我爸媽。
何富貴一直沒有結婚,他在外地打工,不願意回來,兩人著急得熬出了白頭發。
某天,苗軍同我說:「你知道富貴兒為什麽對你那麽好嗎?」
「為什麽?」
「記得當年欺負你的那些小子不?」
「記得。」
「他們也欺負過你弟弟,你弟弟小時候上廁所,蹲著上廁所,說話又娘娘腔,他們甚至用藤條打你弟弟的下身。你當時並不知道他就是你弟弟,看著他可憐,讓我去幫他趕走欺負他的人。」
「我同他說,我才不願意管他的閑事,你是我妹,我才願意管的。大概他一直記著這件事吧。」
「富貴兒給我一種感覺,他太溫柔了,有時候我也覺得他挺娘的。」
我不知道,我的無意舉動,竟讓何富貴記得很久,甚至在後來很多次,願意幫我。
33
何富貴還是被騙回了家,楊蓮心裝病說自己癌癥,命不久矣。
回到家後,何威逼他結婚。
他從褲襠裏掏出一坨東西,扔在老兩口的身上,那是女性用過的衛生巾。
「你們把我生出來,卻只想我傳宗接代,可你們知道嗎?你們生的是一個陰陽人,我是男人,也是女人。」
楊蓮心看到帶血的衛生巾,嚇得昏厥了過去。
她一直想要兒子,甚至不惜尋找轉胎藥、兒子藥等偏方服下,大抵是藥的問題,又或許是基因的問題,何富貴竟成了雙性人。
她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個陰陽人。
他們帶何富貴去醫院,醫生說他兩套生殖系統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做了手術,他便能做回正常人。
手術費是一筆巨款,他們並沒有多少存款。
楊蓮心求到我的面前:「你弟弟病了,你不能不管他。」
「他能不能成為正常人,就看你的了。你記得當初你上大學,他偷摸著給了你兩萬多塊啊。」
何威吼道:「你是我生的,你要贍養我們。」
「給錢,給你弟弟治病,是你應盡的義務。」
我挽著外婆的手:「抱歉,沒有哪條法律規定,我要贍養姐姐姐夫。」
「我要贍養的人,從來都只有柳翠芬女士。」
「你敢不給錢,我就死在你面前。」楊蓮心拿著匕首,對著自己的脖子。
我很想看到他們遭報應,可我不想報應是報在我弟弟的身上。
他那樣善良的孩子,不應該成為犧牲品。
可我還來不及作出回答,幹媽跑了過來。
「出大事了,富貴兒用剪刀剪了命根子。」
楊蓮心一口氣沒上來,昏了過去。
何威氣得吐血,殷紅的血水濺落在我的身上。
我及時地開車把何富貴送去醫院,醫生問我:「來得及時,還能接起來,東西帶來了嗎?」
那東西嗎?
我並沒有看到。
「我沖進了衛生間,你們找不到的。」
「姐,我不想做男人。我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說我心理上是真正的女性。我想,這大概就是我能共情女性的遭遇吧。」
瞎子算命先生嗤笑一聲:「我為你家保住一條財脈,為你兒子留住一條鳳凰,你不感謝我,還說我胡說八道。」
「換下」心如死灰的楊蓮心一語成讖, 真的得了癌癥,還是晚期。
她忽然醒悟了過來, 對何富貴說:「陪媽媽幾天吧, 等媽媽死了, 你就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好好對你姐姐, 媽媽對她虧欠了太多。」
何威固執地認為,對不起三代單傳的祖宗,他丟棄病床上的妻子, 花天酒地, 在外面找女人, 希望能夠傳宗接代。
楊蓮心最後那一程, 是何富貴和外婆一起送走的。
她離開得很快, 像是沒有受什麽痛苦,就走了。
34
後來。
何威沒能生出兒子,還染上臟病, 變得瘋瘋癲癲的, 經常念叨著:「我的女兒是鳳凰,我該對她好一點的,這樣我就能享福咯。」
他死了,死在了江裏,原本他當初是想把我淹死在那條江裏的。
何富貴改了名, 有了自己的事業,她曾告訴我, 她最崇拜的偶像是夏奈爾, 如今我在電視上看到她, 她成了首屈一指的服裝設計師。
溫暖成了航天設計師,那個明媚的姑娘, 有並肩做伴的丈夫、可愛的孩子,她站在了頂峰,進行著偉大事業。
我一直沒有結婚,為我熱愛的中草藥事業而終生奮鬥著。
苗軍和媳婦兒生了二胎,過繼了個女兒給我。
我像外婆當年教育我那般, 教育這個小女孩。
我希望她活得瀟灑肆意。
外婆活得很好,無病無痛的, 活到 102 歲才離開,彼時我已經 65 歲了。
外婆的日記本是後來我最常看的,翻得模糊了, 字跡褪色了。
我把內容一點一點地敲在電腦上, 我想保存下,外婆留給我的愛。
外婆,我愛你。
真的很愛很愛你。
沒有你, 就沒有我。
我改了姓, 隨外婆姓, 叫柳月。
外婆在日記本裏寫道:「其他人都是泯然眾人的星星,我的乖乖不一樣,她是獨一無二的月亮。」
外婆, 我是你的小幺女。
下輩子,我想真的當你一回女兒。
換過來,你給我當女兒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