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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壽命如果只有10歲左右或者更短甚至幾個月,就gameover了,還會有現在璀璨的文明嘛?

2016-06-02心靈

推薦一篇科幻小說:布拉德伯雷的經典短篇【冰霜與烈火】!講在一個外星世界,那裏的人類只有八天壽命!這篇我大概已經看過無數遍了,堪稱最完美的科幻小說之一。

下面是從豆瓣搬運的小說全文(約2.8萬字),如有侵權請有關人士告知,我會刪除的。

【冰霜與烈火】
董樂山 譯

雷·布拉德伯雷(Ray Bradbury,1920—)出生於美國伊利諾斯州的沃基甘,從小愛讀冒險故事和幻想小說,尤其喜愛根斯巴克主編的【奇異故事】。十二歲時有人送他一架打字機作為生日禮物,他從此練習寫作,早在中學時代就選修了如何寫小說的課程,井天天練習寫一、二千字。一九四一年起他開始給幾家雜誌投稿,一九四三年起當專業作家,三年後獲得了「最佳美國短篇小說獎」。他雖然也寫過幾部長篇小說,如【華氏451度】也頗著名,但他主要以短篇小說著稱,迄今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近二十部,其中較著名的有:【火星紀事】(1950)、【太陽的金蘋果】(1953)、【R代表火箭】(1962)、【明天午夜】(1966)等。

布拉德伯雷不僅是世界聞名的科幻小說家,而且還是當代美國文學中數一數二的文法家,他的短篇小說幾乎已譯成全世界的文字。他除了寫科學小說外,還寫劇本和社會小說,曾把美國古典文學名著麥爾維爾的【白鯨】改編成電影劇本。他本人也從古典文學中吸收營養。他自稱受愛倫·坡影響很大,還說他之所以寫科幻小說,主要是為了讓自己的想象力有更廣闊的天地可以馳騁,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他的文體簡潔流暢,形象豐富,描寫生動,英國著名作家金斯萊·艾米斯說他是最有才華的科幻作家,美國著名文藝評論家伊哈布·哈桑稱贊她的創作富於詩意,但說他的作品中略帶傷感主義色彩,往往透過幻想故事隱射社會現實,提醒人們提防那些能夠避免也必須避免的危險。

【冰霜與烈火】選譯自【R代表大箭】,內容描寫宇宙探險隊到了其他星球上所遇到的厄運。布拉德伯雷的作品中常常出現這類惡夢似的情景隱射殘酷的現實,但正當你對生活感到絕望時,又往往會突然發生新的轉機,這反映了作者的一種哲學思想:他認為人生無常,命途多舛,既可能樂極生悲,也可能絕處逢生。這篇小說表現了作者描寫幻想世界的才能,有些評論家稱贊它是寫宇宙冒險故事的經典之作。

【馬利奧納特公司的機器人】選譯自【雷·布拉德伯雷】(1975),該書是英國哈拉普公司供外國學生學習英語的輔助讀物叢書之一。這篇小說借機器人的故事諷刺沒有愛情的婚姻,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施鹹榮)

第一章

半夜裏,西穆降生了。他躺在洞穴裏冰冷的石塊上號哭。他的血液流經全身,每分鐘脈搏達一千跳。他不斷地長大。

他的母親用發燙的手把吃的送進他的嘴裏,生命的噩夢開始了。他幾乎一生下來就露出警惕的眼光,接著也不知道為什麽緣故,眼光裏充滿了驚嚇害怕的神色。吃的東西噎住了他的喉嚨,他嗆著又號哭起來。他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

周圍是一重濃霧。霧慢慢散開了。洞穴顯現了輪廓。一個男人的高大身影出現在他眼前,這人瘋瘋癲病的,神情狂亂,十分可怕。一張垂死的臉。由於風吹雨打,顯得十分蒼老,好象在火中烘幹了的土坯。這人蹲在洞穴的一個遠遠的角落裏,他的眼睛轉向一邊,只露出了眼白,豎起耳朵聽著在這個冰天雪地的夜間星球上呼號的狂風。

西穆的母親不時地哆嗦著,一邊看著那男人,一邊餵著西穆石果、谷草,還有從洞穴進口處掰下來的小冰柱。西穆吃著,消化著,又吃著,越長越大了。

蹲在洞穴那個角落裏的男人是他的父親!那個男人臉上只有一雙眼睛尚有一絲生氣。他的幹癟的手裏握著一把粗糙的石匕首,他的下巴耷拉著,沒有知覺。

接著西穆的視野慢慢擴大了,他看到了他們住的地方外面地道裏坐著老人。就在他看著的時候,他們開始一個個死去。

他們的死令人慘不忍睹。他們象蠟像一樣融化,他們的臉收縮起來,露出了嶙嶙的瘦骨,牙齒突出。一分鐘以前,他們的臉還是很飽滿的,皮膚相當光滑,靈敏而有生氣。一分鐘以後,他們的皮肉就開始幹癟枯萎起來。

西穆在他母親的懷裏顛鬧。她抱住了他。「別鬧,別鬧,」她輕聲地拚命哄著他,回過頭去看一下,怕這也會惹得她丈夫跳起來。

西穆的父親光著腳丫子快步跑了過來。西穆的母親尖聲叫喊了一聲。西穆感覺到自己被拉出了她的懷抱。他摔在石塊上,打著滾,用他的濕潤的新生的肺部號叫!

他父親的滿布皺折的臉俯在他的頭上,高高地舉著那把匕首。他還沒有出生以前,在娘胎裏的時候,就仿佛一再做過這樣的噩夢。接著幾秒鐘快得象閃電一般,他的腦子裏閃過了許多問題。匕首高高地舉著,隨時準備要他的命。西穆的新生的小腦袋瓜裏湧現了這個洞穴裏的整個生命問題、死亡、枯萎和發瘋的問題。他怎麽會懂得這個的?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新生的嬰兒能夠思索、觀察、了解、領會?不。這不對!這不可能!但這卻是事實!在他身上是如此。他現在已經活了一個小時。過一分鐘可能就要死了!

他的母親猛的撲在他父親的背上,把舉著武器的手拉下來。西穆意識到了他們互相矛盾的念頭所產生的感情波動。「讓我把他宰了!」做父親的氣喘籲籲地便咽著叫道。「他活著有什麽意思?」

「不,不!」做母親的求道。她盡管年老體弱,還是趴在他父親的魁梧的身上,搶著匕首。「他一定要活!他也許還有前途!他也授權以比我們活得長,不會馬上就老!」

做父親的倒身靠在一個石搖籃上。西穆看到那石搖籃裏還有一個人影,躺在那裏,眼光炯炯有神。那是一個小女孩,安靜地自己在吃著東西,一雙細細的手在摸索著吃的。那是他姊姊。

做母親的把匕首從她丈夫的手中掰下來,她站了起來,一邊哭泣著,一邊把一頭發發抹到腦後。她的嘴巴哆嗦著。「你別碰我的孩子,」她怒目瞪著她丈夫。「要不,我就宰了你!」

老頭兒無可奈何地、悻悻地吐了一口唾沫,雙目無神地看著石搖籃。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她的生命已有八分之一過去了。而她自己還不知道。這有什麽用?」

西穆看著他自己的母親似乎不斷地在變形,象煙霧一般。她的清瘦的臉增添了無數的皺紋。她痛得全身哆嗦,只好坐在他身邊,把匕首緊緊地揣在她的幹癟的懷裏。她象地道裏的其他老人一樣很快地衰老起來,走向死亡。

西穆不斷地哭著。他不論看向哪裏,看到的都是恐怖。他這時感到心靈的感應,於是根據本能向石搖籃看去。他的黑黑的姊姊也在著他。他們兩人的心靈象偶然接觸到的手指一樣碰了一下。他感到放心了一些。他開始了解了。

做父親的嘆了一口氣,合上了綠色的眼睛。他精疲力竭地說:「快餵那孩子吧。天快亮了,這是我們最後一天活命的日子了,老婆子。餵他吧。讓他快快長大。」

西穆安靜下來從恐怖中產生的各種形象在他的腦海中湧現出來。

這個星球是距太陽最近的一個星球。黑夜冷得要命,白天又熱得象火烤,氣候變遷之大,使你無法生存。為了要逃避黑夜的冰天雪地和白天的烈火燒烤,大家都住在山間的洞穴裏。只有在淩晨和黃昏分時,空氣才溫和香甜一些,這時住在洞穴裏的人們就把他們的孩子帶到外面一個多石不毛的山谷裏。天一亮,冰就融化,成了溪流,日落時,白天的烈火就熄了,空氣清涼了一些。就在這氣溫能夠生活的間隙,人們從洞穴裏出來生活、奔跑、遊戲、作愛。這時整個星球上的生物就蘇醒過來,生命奔放。草木馬上生長,飛鳥掠過長空。小走獸在巖石中間奔竄;什麽東西都想在這短暫的喘息時間裏活個痛快。

這個星球是無法呆下去的。西穆生下來不到幾個小時就懂得這一點了。他的心中湧現了遺傳的記憶。他一輩子得住在洞穴裏面,一天只有兩小時能到外面去。在這裏,在這個石洞地道裏,他只能說話,沒完沒了地同別人說話,但無法睡覺,躺在那裏做夢,胡思亂想,但永遠無法睡覺。

而且他只能活整整八天。

這個念頭就叫他嚇了一跳!八天。短短的八天。這太不可想象,但卻是事實。甚至在他母親的娘胎裏,就有一種遺傳的意識,用一種奇怪的瘋狂的聲音告訴了他,他正在迅速成胎,馬上就要離開娘胎出來。

生產快得象刀切一樣。童年一閃眼就過去了。青春象個閃電,成年是個短夢,壯年是個幻覺,老年卻是個奇快無比的現實,死亡是個迅速來臨的必然。

八天以後,他就要成為一個目光遲鈍、幹癟枯萎,快要死去的人,就象他父親現在那樣站著,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的妻兒。

今天這一天就是他全部生命的八分之一!他必須盡情享受。他必須從他父母的思想裏尋求知識。

因為再過幾小時他們就要死了。

這實在太沒有公道了。這就是全部生命?他在娘胎裏不是夢見過長壽的生命,山谷裏不是發燙的巖石,而是成蔭的樹木,宜人的氣候?是的,他夢見過!既然他夢見過,那麽這些景象一定確有其事。他怎樣才能找到長壽的生命呢?到哪裏去找?他怎樣才能夠在短短的,稍縱即逝的八天裏完成這個艱巨的令人喪氣的畢生使命呢?

他的同類是怎麽落到今天這樣的境地的?

好象接了一下電鈕,他看到了一幅景象。金屬做的種籽形狀一樣的東西從一個遙遠的綠色世界給刮過宇宙空間,拖著長長的火焰,掉到了這個荒涼的星球。從震裂的殼中踉蹌地下來了男男女女。

什麽時候?很久很久以前了。一萬天以前。緊急降落的避難者為了躲太陽,藏匿在山縫洞穴裏。烈火、冰塊、洪水把金屬大種籽的殘骸燒掉沖掉了。避難者象放在砧子上錘打的生鐵一樣,給變了形。太陽放射線把他們熬幹了。他們的脈搏加速,每分鐘快到二百跳,五百跳,最後是一千跳。他們的皮膚加厚,血液變質。人老得很快。孩子是在洞穴裏生養的。這個過程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就象這個星球上的所有其他野生動物一樣,緊急降落的人男男女女都只活了一星期就死了,留下的孩子也都這樣。

西穆想,原來生命就是這樣。這並不是在他思想中說出來的話,因為他不知有語言,他只知事物的景象,遺留的記憶,十二種意識,一種心靈感應,可以穿過皮肉、巖石、金屬。不知在什麽時候,他們產生了這種心靈感應,再加上遺傳的記憶,這是這一切恐怖中的唯一的天賦,唯一的希望。因此西穆想,我是第五千代的沒出息的子孫嗎?我有什麽辦法救我自己,不至於在八天後死掉呢?有沒有生路?

他睜大了眼睛,又有一個景象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這個懸崖峭壁的山谷之外,在一座低低的山上還有一個完好無失真的金屬種籽躺在那裏。一只金屬的飛船,沒有生銹,也沒有被山崩撞毀。飛船丟在那裏,完好無失真。在全部緊急著陸的飛船中,只有這一只仍是個完整的,可以使用。但是在那麽遠。裏面沒有人幫他忙。但從此以後,那座遠遠山上的那條飛船就成了他的人生目標。這是他逃離此間的唯一希望。

他的腦筋又一動。

在這個懸崖裏,有一小撮科學家在地下深處與眾隔離地工作著。他長大以後,懂事以後,就要到他們那裏去。他們也夢想逃亡,長壽,蔥翠的山谷,宜人的氣候。他們也渴望地看著那遙遠高山上的那條飛船,金屬完好無失真,不會生銹,也不會腐蝕。

懸崖呻吟了一下。

西穆的父親擡起了他的衰老的沒有生氣的臉。

「天亮了,」他說。

第二章

花崗巖懸崖到了早晨好象放松了有力的肌肉一樣。這是山崩的時候。

地道裏響徹了赤腳的奔跑聲。成人孩子都睜著迫切期待的眼睛擠著來著外面的晨光。西穆聽到遠處一聲巨石的捲動,一聲尖叫,接著是一片沈默。山崩的巨石滾到了山谷中去了。那些巨石一百萬年來就在等待時機要掉下來,開始掉下來時是成塊的巨石,可是一掉到谷底就跌成了粉碎,由於磨擦,熱得發燙。

每天早晨至少有一個人葬身在山崩之中。

懸崖上的人並不怕山崩。這使他們本來也已經太短促,太輕率,太危險的生活多了一種刺激。

西穆覺得他父親一把抓住了他。他給粗暴地抱著在地道裏走了一千碼,來到光亮出現的地方。他的父親的眼裏有一種閃閃發光的發瘋的神色,西穆動彈不得。他意識到就要發生的事。在他父親的背後,跟著他的母親,懷中還抱著小姊姊小黑。「等一等!小心點!」她向她丈夫叫道。

西穆感覺到他父親蹲了下來,豎起耳朵聽著。

懸崖上面有一陣顫動,一陣哆嗦。

「跳吧!」他父親叫道,縱身向外一跳。

一塊山崩的巨石向他們壓了下來!

西穆的印象裏是剎那間天崩地裂,飛沙走石,一片混亂。他的母親失聲喊叫。他感到身子猛的一蕩,掉了下去。

結果卻是他的父親一步把他帶進了白晝。崩落的巨石在他身後咆哮。他母親和小黑剛才站著的洞口,堵滿了碎石和兩塊百斤重的巨石,已落在遠遠的後方。

一震天撼地的山崩過去了,現在只有一些細砂還在往下掉。西穆的父親縱聲大笑。「闖過來了!天呀!活著闖過來了!」他輕蔑地看了一眼懸崖,吐了一口唾沫。「呸!」

母親和姊姊小黑在石塊中間爬出來。她駕丈夫;「傻瓜!你差一點把西穆的命給送了!」

「我現在仍舊可以送他的命,」做父親的反駁道。

西穆沒有聽他們吵架。他的註意力讓山崩在隔壁一個地道口留下的石塊吸引了過去。一大堆石塊下面有血流了出來,浸透了地面。別的就看不到了。有人想闖過來,但失敗了。

小黑邁開她細長靈活的腳,向前奔著,她赤著腳,步履很穩。

山谷裏的空氣仿佛是山脈中間濾過來的美酒。天空一片蔚藍,令人寧靜;不是晌午分時那樣白熱的一片,也不是黑夜裏漆黑。的一片,雖有繁星點綴,卻象浮腫的烏青塊一樣。

這是個潮流匯合的地方,各種不同的變化激烈的氣候的潮流在這裏撞擊,後退。現在這個地方是一片安靜,空氣清涼,生機蓬勃。

笑聲!西穆聽到了遠遠的笑聲。為什麽獎?他的同類怎麽還有時間尋歡作樂?也許他以後會發現個中原因。

山谷裏突然呈現一片動人的色彩。在短暫的黎明中解了凍,各種植物從你最最意想不到的地方進了出來。你一邊看著,它一邊就開了花。在光禿禿的巖石上出現了淡綠色的卷須。幾秒鐘後,葉尖就垂著沈甸甸的果實。父親把西移交給了母親,趕緊收獲這曇花一現的紫色的、藍色的、黃色的果實,把它們塞進他腰部系著的一只皮袋裏。母親摘下露水晶瑩的新葉,放在西穆的舌上。

他的感官這時特別靈敏,求知欲旺盛。他懂得了愛情、結婚、風俗、憤怒、憐憫、氣憤、自私、各種復雜的感情、現實和反映。從一件事聯想到另一件事。蔥綠的植物在他眼前象萬花筒一樣旋轉,使他應接不暇,在這個世界上,由於缺少時間給你作解釋,你就不由得自己去思考領會。食物吃到肚裏的飽脹感覺使他對自己的體質、精力、運動有了了解。象一只雛鳥剛從殼中孵化出來一樣,他就馬上成為一個完整的,什麽都能領悟的單獨存在。遺傳和心靈感應充實了每一個人的頭腦,而每一個人的頭腦又充實了他的頭腦。他為他自己的能力感到高興。

他們父母子女一起走著,到處聞著香味,看著小鳥在懸崖之間飛來飛去,好象投來扔去的石子一樣,做父親的突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記得嗎?」

記得什麽?西穆躺在搖籃裏。他們一共只活了七天,要記憶什麽還不容易?

做丈夫的和妻子的互相看了一眼。

「難道這只是三天以前?」妻子說,全身哆嗦,閉起眼睛來想。「我不能相信。這麽不公道。」她哽咽著說,抹了一下臉,咬著幹枯的嘴唇。風吹吻著她的灰發,「現在輪到我哭了。一個鐘頭之前是你!」

「一個鐘頭等於半輩子。」

「來吧,」她挽起丈夫的胳膊。「讓咱們看個夠,這是咱們最後一次了。」

「太陽在幾分鐘之內就要升起,」老頭兒說。「咱們該回去了。」

「再呆一分鐘,」女的央求道。

「太陽會趕上咱們的。」

「讓它趕上咱們好了!」

「你不是那樣想的吧?」

「我什麽想法也沒有;什麽也沒有,」女的哭道。

太陽升得很快。山谷裏的蔥綠馬上給烤糊了。炙人的熱風在懸崖上吹過。遠處陽光迫射著懸崖,裂開了石面,欲崩而未扇的大石塊這時就松動起來,象剝皮似的掉了下來。

「小黑!」父親叫道。那女孩子嘴裏答應著,在山谷裏暖熱的地面上蹦跳過來,披的一頭黑發仿佛抱在後面的一面旗子。她跑了過來,手裏盡是綠色的果實。

太陽在天際燒起了一道烈火,空氣熱得發出呼呼的嘯聲。

洞穴人吃了一驚,一邊叫喊,一邊抱起孩子,帶著大包小包的果實和青草,回到他們的洞穴深處去。不一會兒,山谷就聞無一人,只有一個不知是誰遺忘了的小孩。他在平地遠處跑著,但體力不夠,還沒有跑過一半的山谷,炎熱的陽光已從懸崖上直射下來。

花朵燒成了灰燼,青草象被火燒傷的蛇一樣縮回到巖石縫裏。花籽在熱風中吹刮,最後落到巖石縫裏,到今天晚上日落分時再生長開花,然後又結籽死去。

西穆的父親瞧著那在山谷底裏孤身奔跑的孩子。他和他妻子,還有小黑和西穆已安然無事地回到了洞口。

「他來不及的,」父親說:「別看他,老婆子。看了不好受。」

他們轉過身去。只有西穆沒有,他的眼睛瞥見了遠處金屬的閃光。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的眼睛一片模糊。遠處,在一個低低的山頂上有一個從宇宙空間飛來的金屬種籽,閃爍著炫目的光芒!這仿佛是他在娘胎裏做的一個夢終於實作了似的!一個金屬做的宇宙空間飛船,完好無失真地停在一個山頂上!這就是他的前途!這就是他的求生存的希望!這就是幾天以後他長大了——這種想法真奇怪——以後要去的地方!

太陽光象火山熔漿一樣投到山谷中來。

逃跑的小孩子失聲喊叫,陽光把他燒成一把火,叫聲中斷了。

西穆的母親突然老了,她在地道裏吃力地走著,中途停了下來,伸起手,把昨天晚上結的兩根最後冰柱掰了下來,遞了一根給她丈夫,自己留下一根。「咱們一起來喝最後的一杯酒。為了你,為了孩子。」

「為了你,」他向她點頭道。「為了孩子。」他們舉起了冰柱。冰塊在他們幹渴的嘴裏溶化了。

第三章

整整一天,太陽光始終炙烤著山谷。西穆無法看到。但是他的父母腦海裏的生動圖像足以證明這自晝烈火是怎麽一回事。光線射進來象水銀一樣,炙烤著洞穴,但沒有照射得很深。它把洞穴照亮了,裏面又溫暖又舒服。

西穆盡量想使他父母保持年輕。但是不管他心中和想象中怎麽努力,他們在他面前已經變得侵屍一樣。他的父親越來越老。西穆不禁恐懼地想,我很快也就要變成這樣了。

西穆不斷地成長著。他感覺到體內的消化運動。他不斷地給餵著吃的。不斷地吞著、咽著。他開始找到了語言來形容他看到的各種景象和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愛。這不是個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個過程,一下喘息,一種晨間空氣的香味,一陣心跳,摟抱他的胳膊,他的母親俯視的臉。他看到了這些過程,於是他在俯視的臉的背後開始尋找,在她的腦海中找到了可以馬上使用的一個字兒。他的嗓門開始要說話。生命在推著他,趕著他奔向湮滅。

他感覺到指甲在長,細胞在調整,頭發在繁密,筋骨在發展,腦部柔軟的灰白質的皺紋在加深。他的腦子在生下來的時候象一塊冰一樣光滑,純潔無暇,但瞬息之間,好象給石塊砸了一下似的,馬上有了斑斑的裂痕,那是無數思想和發現所造成的蜂隙。

他的姊姊小黑同其他暖房裏的孩子一樣跑來跑去,不斷地在吃著。他的母親守在他旁邊哆嗦著,她沒有胃口吃東西,她的合上的眼睛四周盡是皺紋。

「日落了,」他的父親最後說。

白晝過去了。光線黯淡下來,外面起了風。

他的母親站了起來。「我要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再看一眼……。」她呆呆地註視著,全身哆嗦。

他的父親眼睛緊閉,他靠墻躺著。

「我起不來,」他語不成聲。「我起不來。」

「小黑!」母親喊了一聲,女孩子跑著過來。「給你,」她把西穆遞給了女兒。「把好西穆,小黑,餵他吃的,照顧好他。」她最後一次親了一下西穆。

小黑一言不發,抱緊了西穆,她的綠色的大眼睛眼淚晶瑩。

「去吧,」母親說。「在日落時候帶他出去。你們去玩吧。找吃的,一邊吃,一邊玩。」

小黑頭也不回就走了。西穆在她的懷抱裏掙紮,他的悲哀的眼睛不能置信地國過頭來看一眼。他哭了起來,嘴裏說出了生下來的第句話:

「為什麽……?」

他瞧見她母親頭一擡。「孩子說了話!」

「是啊,」他父親說。」你聽到了他說的是什麽嗎?」

「我聽到了,」母親消們地說。

西穆最後看到的他父母的活著的形象是他母親四肢乏力,搖搖晃晃地慢慢走到她已經無聲的丈夫身旁躺了下來。這是他最後一眼看到他父母的動作。

第四章

黑夜來了,又過去了,接著開始了下一天。

在夜裏死去的人的屍體都送到一座小山頂上去埋葬。送葬的隊伍很長,因為死人很多。

小黑走在送葬的行列裏,一只手牽著剛會走路的西穆。就在天亮之前一小時,西穆剛學會走路。

在冰山頂上,西穆又一次看到了遠處一顆大種籽一樣的金屬做的東西。別人都沒有看它,也沒有提到它。為什麽?是不是有什麽緣故?它是不是一種幻覺?他們為什麽不跑到它那裏去?禮拜它?想法登上去,飛到宇宙空間去?

送葬的悼詞都說了。屍體給放到了地上,一會兒以後,太陽光就會把它們火化掉。

送葬的行列這時就轉過頭來,跑下山,急於要享受幾分鐘的自由時間,在甜蜜的空氣中跑啊,玩啊,笑啊。

小黑和西穆象小鳥一樣蝶蝶不休,在巖石縫裏找果實吃,交換生命的知識。他生下來剛第二天,她剛第三天。他們總是給生命的流星速度追趕著。

他的生命又有一章揭開在他面前。

五十個年輕人從懸崖上跑下來,粗大的手中握著尖石做的匕首。他們大聲喊叫著,奔向遠處一片黑黑的小懸崖。

「打仗!」

這個念頭在西穆的腦海中出現,使他吃了一驚,十分恐慌。這些人是跑到別人居住的黑色小懸崖中去打仗,殺人的。

但這是為什麽?不打仗,不殺人,生命不是已經夠短促的嗎?

他從極遠的地方聽到了廝殺的聲音,不覺脊梁骨涼了大半截。「為什麽,小黑,為什麽?」

小黑也不知道。也許到明天他們就會明白了。至於現在,要緊的還是找吃的維持生命。小黑那樣子仿佛是一只蠍子,粉紅色的舌尖老是在舔著,老是想吃東西。

臉色蒼自的孩子們在他們周圍跑著。一個甲殼蟲一樣的男孩子在巖石上亂闖亂跑,他把西穆推開,把他手中的一只特別甜美的紅果搶了去,那是西穆從一塊巖石下面采來的。

西移還沒有站住腳跟,那孩子已迫不及待地把那果子吃了。西穆搖搖晃晃地沖了過去,兩人扭在一起,跌了下去,在地上翻滾著,還是小黑使勁把哭鬧著的兩個人拉開。

西穆流了血。象一個神一樣,他站在一旁說:「不應該是這樣。孩子們不應該是這樣。這不對!」

小黑把那個闖禍的小孩趕開。「走吧!」她叫道。「你叫什麽名字,壞孩子?」

「奇昂!」那孩子笑著叫道。「奇昂,奇昂,奇昂!」

西穆使盡了他幼小的無邪的臉上的全部狠勁,盯著他看。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就是他的仇敵。仿佛他早就料到,在等待著這個吵架場面和仇敵似的。他已經懂得了山崩、冷、熱、生命的短促,但這些都是屬於地方、場面的事情——屬於無思想性質的無聲的、過度的表現,其唯一推動力量是地心吸力和陽光放射線。而現在,在這個頑劣的奇昂身上,他看到了一個有思想的敵人!

奇昂跳了開去,走遠之後回過頭來挑釁道:

「明天我就長大了可以來宰你!」

他在一塊巖石後面不見了。

別的孩子都笑著從西穆身旁跑過去。誰是朋友,誰是敵人?在這麽短促的生命中怎麽會有時間形成友敵呢?不管友敵,都根本沒有時間聽,是不是?

小黑猜透了他內心的思想,把他拉走。他們一邊尋找吃的,她一邊在他耳邊厲聲輕語:「搶吃的就成了仇敵,送花草就成了朋友。仇敵也是因為意見和想法的不同。你剛才在五秒鐘裏面就造成了一個終生的仇敵。生命太短促,結怨也得快。‘她笑道,這句諷刺的話出諸於她這麽年輕的人之口,聽起來是很奇怪的,真可說是少年老成。「你一定要拚命保護自己。別的人,有的很迷信,會要殺死你。他付相信殺人者可以從被殺的人那裏吸收生命力,因此可以多活一天。你明白嗎?只要有人相信這種念頭,你就處於危險之中。」

但是西穆沒有在聽。在一大群纖弱的女孩子——明天她們就會長高,變得文靜一些,後天就會苗條起來,大後天就會找丈夫結婚——中,西穆瞥見了一個頭發是紫藍色的小女孩。

她跑了過去,從西穆身旁擦過,兩人的身子碰了一下。她的眼睛象銀子一樣晶瑩,她看了西穆一眼。他這時知道,他已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愛人,一個妻子,一個一星期以後會同他一起躺在死人堆上讓陽光把他們燒成枯骨的人。

只有這麽一瞥,但這一瞥在一瞬間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你叫什麽名字?」他在她後面叫道。

「萊特!」她笑著回首。

「我叫西穆,」他困惑地回答。

「西穆!」她重復一遍,繼續跑開去。「我會記得的!」

小黑推一推他。「餵,吃吧,」她對心不在焉的弟弟說。「你不吃,就長不大,就沒法去逮她。」

奇昂不知從那裏冒了出來,他在旁邊跑過去說,「萊特!」他學著他們的腔調,心懷惡意地跳著說:「萊特!我也會記得萊特的!」

小黑站在那裏,身材苗條,一頭黑發象烏雲一樣,她搖著腦袋悲哀地說:「我看到了你的未來,小西穆。為了得到這個萊特,你不久就需要武器了。現在,快走吧——太陽升起來了!」

他們跑回到了洞穴裏。

第五章

他的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經消逝了。孩提時期已經過去。他現在是個少年了!夜,山谷裏大雨傾盆。他看著山谷裏出現了新的河道,一直流過那金屬飛船所在的那條山。他把這個知識儲存起來,以備日後套用。每天晚上出現一條新的河道,一條新沖刷出來的河床。

「山谷那邊是什麽?」西穆心裏納悶。

「沒有人去過,」小黑解釋道。「要想爬過山到平原去的人不是給凍死就是燒死了。我們所到的地方都只是半小時奔跑的距離。半小時去,半小時回。」

「那末沒有人到過那金屬飛船?」

小黑一撇嘴。「那些科學家,他們試過。都是些傻瓜。他們不知道知難而退。沒有用。太遠了。」

科學家。這名字使他心中激動。他幾乎已經忘記了他生前生後所夢見的景象。他的口氣很殷切。「科學家在哪裏?」

小黑掉轉臉,不去看他。「我知道也不告訴你。他們會殺死你,做實驗!我不要你去參加他們。愛惜你的生命,別為了到山上那個破玩意兒去而犧牲生命。」

「那麽我會向別人打聽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沒有人會告訴你!他們憎恨科學家。你得靠你自己的力量去找他們。找到了又怎樣呢?你能救我們嗎?好吧,你救我們吧,傻小子!」她一臉不高興。她的生命有一半已經過去了。

「我們不能這樣坐著,光說話吃飯,」他抗議道。「別的什麽也不做。」他跳了起來。

「你去找他們吧!」她悻悻地反駁。「他們會幫你忘記的。是啊,是啊。」她一不小心全說了出來。「幫你忘記你再過幾天你的生命就要完了!」

西穆在地道裏到處找。有時候他當真以為已經弄清楚了科學家是在哪裏,但是當他向旁邊的人打聽到科學家所在的洞穴怎麽走法時,大家的一陣憤怒的口答,把他反而弄胡塗了。說起來就是這些科學家不好,把他們送到這個要不得的星球上來!西穆在大家咒罵交加下,只好編起了脖子。

他就悄悄地到一個中央大洞裏,同別的孩子們坐在一起,聽大人說話。這是上課的時間,也叫講話的時間。不管他多麽急不可耐,盡管生命迅速消逝,死亡象顆黑色的管星一樣迅即降臨,他還是知道他需要知識。今天是上課的夜裏。但是他坐的不安穩。生命只有五天了。

奇昂坐在西穆的對面,他的嘴唇很薄,臉色傲慢。

萊特出現在他們兩個之間。剛過了幾小時,她已長得亭亭玉立。她的頭發更有光澤了。她微笑地坐在酉穆身旁,不去理會奇昂。奇昂就神態不自然起來,不再吃東西。

屋子裏話聲不斷,麻麻啪啪。象心跳一樣快,一分鐘要說上一千個、二千個字。西穆如饑似渴地學習著。他雖然沒有閉上眼睛,卻好似進了夢境一般,人感到懶洋洋的,朦朦朧朧的,幾乎象在娘胎裏那樣。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話聲,這些話聲在他的腦海裏織成了知識的錦緞。

他夢見了沒有巖石的綠草如茵的草地,迎著晨熹走去,沒有徹骨的寒冷,也沒有炙人的炎熱。他走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頭上飛過金屬飛船,空中氣溫固定不變。什麽事情都很慢,很慢,很慢。

需要一百天、二百天、五千天才長大的大樹上停著飛鳥。什麽都停在它們原來的地位上,小鳥並沒有因為陽光的照射而不安地撲翅,樹木也並沒有因為陽光的傾註而枯萎。

在這個夢境裏,人們走路悠閑自在,從來不跑,他們的心律平勻,不快不慢。青草常在,不會在一把烈火中燒掉。夢中的人說的總是明天的生活,不是明天的死亡。這夢境是這麽熟悉,當有人握住他的手時,他還以為這也是夢境呢。

萊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做夢嗎?」她問道。

「是的。」

「什麽事情都有東西抵消的。為了抵消我們生命的不公平,我們的頭腦常常會回到想象中去,到那裏去尋找值得一看的好東西。」

他不斷地拍著石頭地板。「這樣仍舊不公平!我痛恨!這反而使我想到世界上有別的好東西,我卻不能享受到!為什麽不幹脆讓我們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我們不能渾渾噩噩地活著,渾渾噩噩的死去,不知道這種生活是不正常的?」他的半張半閉的嘴裏喘著粗氣。

「什麽事情都有個目標,」萊特說。「這給了我們目標,使我們努力想辦法找到一條出路。」

他的眼睛發出熾熱的光,「我很慢很慢地爬上了一個長滿青草的小山,」他說。

「是我一小時爬過的小青山嗎?」她問。

「也許是。很象。夢境比現實要好。」他眨一眨眼,又細瞇著。「我觀察了夢裏的人,他們不是老在吃東西。」

「也不講話?」

「也不講話。而我們卻老是在吃東西,老是在講話。有時,夢境裏的人就是閉著眼睛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在萊特看著他的時候,一件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覺得她的勝黑了起來,有了皺紋,呈了老態。她兩鬢發白,眼睛失掉了色澤,眼角盡是折子。她的牙齒掉了,嘴唇於癟,纖細的手指象焦炭一樣掛在枯萎的手腕上。就在他看著的時候,她的姿色已經消失,他嚇得抱住她幾乎要叫了出來,因為他以為自己的手也枯萎了,他排命忍著才沒有驚叫出聲。

「怎麽回事,西穆?」

一聽到這活他嘴裏的唾沫就幹了。

「只有五天了……」

「科學家。」

西穆一驚。誰在說話?在昏暗的光線中有個高個子在講話。「科學家把我們送到這個星球上來緊急著陸,到現在已經糟蹋了無數的生命和時間。沒有用。沒有用。讓他們去,可是別把你們的時間給他們。你們要記得,人生只有一遭。」

這些可恨的科學家在哪裏?現在,在學習時間、講話時間以後。他準備去找他們。現在,他至少知道了足夠的情況,可以為自由,為飛船而努力了下。

「西穆,你到哪裏去?」

但西穆已經走了。他奔跑的腳步聲消失在一條已經磨得很光滑的石頭地道中。

看來已經有半夜功夫給浪費掉了。他摸了十幾條死胡同,多次遭到年輕人的襲擊,要他的精力延長他們的壽命。他們的迷信叫喊在他身後追逐著。他們的指甲在他身上留下了抓痕。

可是他找到了他的目標。

在懸崖深處的一個玄武巖的小洞穴裏有六個人,他們面前的桌上放著一些西穆雖然不熟悉卻打動了他心弦的東西。

科學家們是分批工作的。老的幾個做重要的工作,年輕的人一邊學一邊問,他們的腳下還有三個小孩。他們是一個過程的幾個階段。每隔八天就有一批新的科學家在研究一個問題。完成的工作量很不夠。他們剛剛到達創造性階段,人就老了,要死了。每個人有創造成果的時間實際上只有整個生命中的十二個小時。四分之三的生命用在學習上,接著有短短的一段有創造力的時期,然後就衰老,昏聵,死亡。

西穆進去時,他們回過頭來看他。

「難道我們添了一個新手?」他們中間年紀最大的一個問。

「我不相信,」一個年輕些的說。「把他趕出去。他可能是戰爭販子。」

「不要那樣,不要那樣,」年老的說,光著腳丫子向西穆走了過來。「進來吧,孩子,進來吧。」他的眼光友善,緩慢,不象懸崖上面那些急躁的人。灰色的眼珠,神態安詳。「你想幹什麽?」

西穆遲疑了一下,低下頭,不敢正視那安詳溫和的眼光。「我要活下去,」他輕聲說。

那個老頭兒輕輕地笑了。他摸一下西穆的肩膀。「你是新的人神嗎?還是你病了?」他一半認真,一半開玩笑地問西穆。「你為什麽不去玩?你為什麽不做準備迎接你戀愛,結婚,生兒育女的階段?你不知道到了明天晚上你就長大了嗎?你不知道要是不加珍惜,你就會錯過這一輩子的生活樂趣嗎?」他停了下來。

西穆聽到一個問題,就眨巴一下眼睛。他看一眼桌子上的儀器。‘我不應該來這裏嗎?」他問。

「當然,」老頭兒大聲說,聲音嚴厲。「但是你來了,這真是奇跡。我們已有一千天沒有從群眾中間來的誌願人員了。我們只好自己孕育科學家,結果成了世代家傳!你數一數,我們只有六個人!三個孩子!不算多吧?」老頭兒向石頭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們征求誌願人員,大家卻口答,‘去找別人吧!’或者‘我們沒有時間!’你知道他們為什麽這樣說嗎?」

「不知道。」西穆退縮了一下。

「因為他們自私。是啊,他們要活得長壽一些,但是他們知道,他們不論幹什麽都不能保證自己的生命能延長一些。他們可能為他們將來的後代保證生命延長一些。但是他們不肯放棄尋歡作樂,放棄他們短暫的青春,連一次日落或日出的時間都不肯放棄!」

西穆靠在桌邊,認真地說:「我明白。」

「你明白嗎?」老頭兒呆呆地望著他說。他嘆口氣,輕輕地拍一下這孩子的手臂。「是啊,你當然明白。現在已經不太有人明白這道理了。你是個例外。」

別的人上來把西穆和老頭兒團團圍住。

「我叫迪恩克。明天晚上科特就要來代替我。那時我就死了。再過一個晚上,又有別人來代替科特,接著就是你,如果你肯努力,並有信心的話,但是首先,我給你一個機會。你如果願意,可以回到你的遊伴那裏去。你有愛人嗎?回到她那裏去。生命是短促的。為什麽要你為未來的後代操心?你有享受青春的權利。如果你願意,馬上可以走。因為如果你留下來,你就沒有時間幹別的,只有不斷的工作,老死在工作崗位上。但是這工作是有意義的。怎麽樣?」

西穆看了一眼地道。遠處刮著大風,傳來了燒東西的香味,赤腳的走動聲,年輕人的笑聲,這都是很好聽的聲音。但是他不耐煩地搖一搖頭,眼睛潤濕。

「我要留下來,」他說。

第六章

第三夜和第三天過去了。到了第四夜,西穆才深入他們的生活。他知道了遠處山頂上的金屬種籽是怎麽一回事。他聽他們說起原來的種籽——叫做飛船的東西,緊急降落以後,幸存者躲在懸崖上挖洞逃生,他們很快就老了,為了忙著求生存,把科學都忘了。在這樣一個火山口一樣的星球上,機械知識是無法保存的。每個人只圖「眼前」生存。

昨天過去了就算了,明天卻呆呆地瞪著他們每個人的臉。陽光的放射線使他們迅速衰老,但是後來也在他們身上產生一種心靈感應,新生的嬰兒靠此可以吸收觀感、思想。遺傳的記憶成了一種本能,能夠保存對另一個世界的記憶。

「我們為什麽不到那條山上的飛船那裏去呢?」西穆問。

「太遠了。我們需要有東西保護不受陽光的炙烤,」迪恩克解釋道。

「你們想辦法制造過保護的東西嗎?」

「各種各樣的油膏,用石頭和鳥翼做的保護服,最近還嘗試的粗糙的金屬。這些都沒有用。也許再過一萬代,我們能夠制造一種金屬,裏面放了冷水,可以保護我們到飛船那裏去。但是我們的工作太慢了,太盲目了。今天早晨,我生長成熟了,拿起了儀器。明天我就要死了,又放了下來。一個人在一天之內能做些什麽呢?要是我們有一萬人,問題就可以解決了。……」

「我一定要到飛船那裏去,」西穆說。

「那你就會死,」老頭兒說。西穆的話一出口。屋子裏就一片沈默。大家都瞧著他。「你是個非常自私的孩子。」

「自私!」西穆不滿地叫道。

老頭兒揮一揮手。「這種自私我倒歡喜。你要活得長壽一些,你會想盡辦法去實作。你會想辦法到飛船那裏去。但是我告訴你,這是沒有用的。不過,如果你要那麽做,我也無法阻攔你。至少你比我們中間有些人要強,他們為了多活幾天不惜打仗。」

「打仗?」西穆問道。「這裏怎麽會打仗呢?」

他全身打了一個寒戰。他不明白。

「明天有的是時間說這個,」迪恩克說。「現在聽我說。」

那天晚上就過去了。

第七章

早上。萊特從過道裏跑過來,一邊叫,一邊哭,她投進了西穆的懷抱。她又變了。她又長大了,更加美麗了。她全身哆嗦,緊緊地抱住他。「西穆,他們來逮你了!」

過道裏傳來了赤腳奔跑的聲音,接著到了洞口。奇昂站在那裏笑著,他也長高了,兩只手裏都握著一塊尖石。「好呀,你在這裏,西穆!」

「走開!」萊特猛的轉過身去向他喊叫。

「我們把西穆帶走就走開,」奇昂向她保證。然後他向西穆笑道。「那就是他跟我們一起打仗去。」

迪恩克急忙走上前來,他的眼睛眨巴著,雙手軟弱無力地揮舞著。「走開!」他尖聲叫喊。「這孩子如今是科學家了。他同我們在一起工作。」

奇昂收起了笑容。「還有更值得的工作要做。我們現在要到最遠的懸崖那裏去同他們打仗。」他的目光殷切。「你一定會跟我們一起去的吧,西穆?」

「不去,不去!」萊特拉住他的胳膊。

西穆拍拍她的肩膀,然後向奇昂說。「你們為什麽要去打他們?」

「跟我們去的人都可以多活三天。’

「多活三天?」

奇昂堅定地點點頭。「要是我們打贏了,就可以活十一天,不止八天。他們住的懸崖有一種礦物質,能保護你不受放射線。考慮一下,西穆,整整三天美滿的生命。你參加我們嗎?」

迪恩克插了進來。「你們走吧。西穆如今是我的學生!」

奇昂反唇相譏道:「你去死吧,老頭子。到今天日落時,你就燒成焦炭了。你算老幾,可以命令我們走開?我們還年輕,我們要活得長壽一些!」

十一天。西穆覺得這話有些不可信。十一天。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麽要打仗。要是你的生命可以延長幾乎一半,誰不會去打仗呢?可以多活那麽多天!是啊。為什麽不去打仗!

「多活三天,」迪恩克的聲音刺耳地說,「但是你得不死,但是你得在打仗時沒有給打死。但是,但是!你們從來沒有打贏過。你們幾乎總是輸的!」

「但是這一次,」奇昂失聲說,「我們一定勝利!」

西穆感到不解:「我們都來自同一祖宗。我們為什麽不合住最好的懸崖呢?」

奇昂聽了大笑,握緊了手中的尖石。「那些住在最好懸崖的人認為他們比我們高明。有權的人的態度就是那樣。而且那邊的懸崖小一些,只能住三百人。」

多活三天。

「我跟你去,」西穆對奇昂說。

「好啊!」對於這個決定奇昂很高興,簡直太高興了。

迪恩克聽了目瞪口呆。

西穆轉身過來向迪恩克和萊特說,「我如果打贏了,就可以走近飛船半裏。而且我有額外三天的時間可以想法到飛船那裏去。我看只有這麽辦。」 迪恩克悲哀地點點頭。「只有這麽辦。我相信你。現在去吧。」

「再見,」西穆說。

老頭兒聽了一驚,接著又對西穆對自己開的玩笑感到好笑。「是啊——我不會再見到你了,是不是?那麽,再見。」他們握了手。

奇昂、西穆、萊特他們三人一起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別人,都是一些馬上要長成好鬥的青年的孩於。奇昂的眼中露出的眼光可不是好玩的。

萊特同西穆一起去了。她為他揀了石塊帶著。不論他怎麽說,她都不回頭。太陽剛露出地平線,他們走過了山谷。

「萊特,請你回去吧!」

「等奇昂回來?」她說。「他打算在你死後要我嫁給他。」她倔強地搖一搖頭,她的一頭秀發,黑得令人難以相信。「我要同你呆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

西穆的臉色嚴峻起來。他長得很高,一夜之間,世界似乎縮小了。成群的孩子興高采烈地叫喊著過去,尋找吃的,他冷眼看著他們,不禁覺得奇怪:難道四天以前自己也是那樣?真奇怪。在他的腦海中有過了許多天的感覺,仿佛是真的已經活過了一千天。他所經歷的事件和所想過的念頭重重疊疊,豐富多采,多種多樣,使人難以相信,在這樣短的四天裏竟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打仗的人三二成群。西穆擡頭看那黑色小懸崖。原來我的第四天就是這樣過的——他這麽想。但是我仍沒有走近那條飛船,也沒有走近別的,甚至——他聽到萊特在他身旁的輕巧腳步聲——也沒有接近她,為我帶武器、揀果實的人。

他的一半生命已經完了。或者說,三分之———如果他打仗得勝的話。如果。

他跑起來很輕快,兩條腿一前一後地舉起又放下。這一天使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體格。我一邊跑,一邊吃;一邊吃,一邊長;一邊長,一邊看萊特,看得我有些目眩。她也那樣溫存地看著我。這是我們青春的日子。我們是不是在把它浪費掉?我們是不是在把它浪費在一場夢裏,一件蠢事上?

他聽到遠處的笑聲。小的時候他會奇怪。現在他懂得了笑聲。這種笑聲是由於爬巖石,摘綠草,飲晨冰,吃石果,嘗新味而發出來的。

他們走近了敵人的懸崖。

他看到了萊特挺秀的身材。她的脖子又白又嫩,你一碰到就能摸出她的脈搏,握在你手中的手靈活、柔軟、不安份……

萊特側過頭去。「瞧前面!」她叫道。「要知道將來——只要瞧前面就行了。」

他覺得好象是在他們的生命旁邊跑過去,留下了青春在路旁,連看都不看一眼。

「我老看石頭,眼都看花了,」他一邊跑一邊說。

「那麽再揀幾塊石頭。」

「我看到了石頭——」他的聲音柔和起來,象她的手心一樣。他眼前的風景在飄過去。一切都象一陣和風,迷迷糊糊地吹了過去。「我看到了石頭的深谷,在清涼的陰處,那裏的石果多得象淚珠。你碰一下石塊,紅色的果實就象默默無聲的山崩一樣落了下去,青草如茵……」

「我沒有看見!」她加快了步伐,掉過頭去。

他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絨毛,象在石塊陰處長的發白發亮的青苔一樣,你對它輕輕吹一口氣,就會顫動起來。他低頭看一眼自己,一邊跑向死亡,一邊雙手緊握著拳頭。他的手這時已青筋畢露,強壯有力了。

萊特把吃的遞給他。

「我不餓,」他說。

「吃吧,吃個飽,」她厲聲命令道,「那樣打起仗來才有力量。」

「天聽!」他痛苦地叫道。「誰管它打仗不打仗?」

他們前面已有石塊扔下來。有個人腦殼開花倒了下去。戰爭開始了。

萊特把武器遞給他。他們一言不發跑進戰場。

大石塊從敵人的碉堡上滾了下來,象山崩一樣。

現在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人,把別人的壽命奪為己有,在這裏奪得一個落腳點,能夠活著跑到飛船那裏。他東跑西竄,躲躲閃閃,抓起石塊投扔出去。他的左手握著一塊石板做盾牌,擋住彈如雨下的石塊。到處有石塊落地的劈啪聲。萊特跟著他跑來跑去,一邊給他打氣。有兩個人在他前面倒了下來給殺死了,胸口露出了肋骨,鮮血進流。

這場爭鬥實在沒有必要。西穆馬上覺察到這件事簡直是發瘋。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攻打那座懸崖,崖上石如雨下。有十幾個人倒了下來,腦袋開花,另外六、七個人給打斷了胳膊。有一個尖叫一聲,兩塊石頭連續擊中他的膝蓋,結果皮開肉綻,露出了關節的白骨。人都絆跌在一起,倒在地上。

他的面部肌肉緊張,開始後悔來到這裏。但是他仍擡著頭,眼光四射,警惕地望著那些懸崖。他非常想在那上面居住,非常想有那個難得的機會。他必須堅持到底。但是他已無心作戰。

萊特失聲喊叫。西穆的心一沈,轉過身來看見她的一只手軟軟低垂,指節上受了傷,鮮血直冒。她把手夾在腋窩裏止痛。他怒從心起,大喝一聲。一怒之下他向前猛沖,把石塊扔了出去,目標異常準確。他看到一個人中了他的投石,四肢朝天地倒了下去,從上層洞穴上掉到下面一層。他自己大概是喊叫得太厲害了,只感到肺部膨脹得快要裂了開來,唇焦舌幹,在他奔跑的腳底下,地面仿佛在瘋狂地旋轉。

有一塊石頭擊中了他的腦袋,使他暈頭轉向,朝後倒去。他口中盡是砂石。整個天地一片昏黑。他站不起來。他躺在那裏知道這是他的末日,他的最後一息了。他的囚周戰鬥仍在進行,他模模糊糊地覺得萊特蹲在他的身邊。她的手摸著他的額角,使他感到清涼。她想把他拉到戰鬥圈子外面去,但是他躺在那裏,喘著氣,叫她走開。

「停手!」有人喊道。整個戰場似乎停了下來。「後退!」那人馬上下命令道。西穆側著身子躺在那裏,看到周圍的同伴們都轉身向家裏逃跑了。

「太陽出來了,我們沒有時間了!」他看到他們強壯的背部,看到他們雙腿緊張地飛奔。死的就扔在戰場上了。受傷的大聲喊救。但大家都沒有時間顧得上受傷的。腿長的人氣急敗壞地,抓緊時間逃回家去,在太陽升起把他們燒死以前沖進地道。

太陽!

西穆看見另外一個人向他跑來。那是奇昂!萊特已把西穆扶了起來,輕聲地鼓勵著他。「你能走嗎?」她問道。他呻吟道,「我想行吧。」「那麽走吧,」她說。「先慢慢走,再加快速度。我們來得及的,我知道我們是來得及的。」

西穆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奇昂跑了上來,他的臉上表情奇特,目露兇光。他把萊特推開,拿起一塊石頭,在他腳脖子上猛擊一下,結果皮開肉綻,這一切都是一聲不響地做的。

他現在站了開去,仍沒有說話,咧開了嘴笑著,好象夜裏從山上下來的一頭野獸,胸口一起一伏地,一邊看一眼自己幹的事,一邊又看一眼萊特。他喘過氣來以後,朝著西移點頭說。「他來不及了。我們只好把他留在這裏。萊特,跟我走吧。」

萊特象只野貓似的撲向奇昂,要抓他的眼睛,咬牙切齒地喊叫。她的手指在奇昂的胳膊和脖子上都留下了血淋淋的抓痕。奇昂罵了一聲,跳了開去。她向他扔了一塊石頭。他嘴裏咕啃一聲,躲了開去,又跑了幾步,回過頭來向她叫道:「傻瓜!跟我走吧。西穆馬上就要死了。走吧!」

萊特轉過身去。「你不背我,我就不走。」

奇昂的臉變了色。他的眼睛發暗。「沒有時間了。我背你的話,咱們兩個都得死。」

萊特向他身後遠處望去。「那麽你走吧,我就是要這樣。」

奇昂一言不發,害怕地看了一眼太陽,就逃跑了。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但願他跌了一交,摔斷脖子,」萊特輕聲說,惡狠狠地看著他的身影跳過一條溝。她又回過來對西穆說:「你能走嗎?」

他的腳脖子上的創口發出一陣痛。他居然挖苦地點頭說,「我們走著回去,來得及在兩個鐘頭之內趕到洞口。我有一個主意,萊特。你背我。」他對這個玩笑還感到好笑。

她挽著他的胳膊。「我們還是走。來吧。」

「不,」他說。「我們留在這裏。」

「為什麽?」

「我們到這裏來找個家。要是我們走,我們就會批要死,我寧可死在這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他們一起衡量了一下太陽的高度。「幾分鐘,」她說,她的聲音遲鈍。她緊緊地挨著他。 太陽光一開始普照,一懸崖上的黑色巖石就變成了紫色、褐色。

他真是個傻瓜!他本來應該留下來同迪恩克起工作,一起空想,一起做夢的。

他猛艙擡頭,向懸崖上面洞穴裏的人叫喊道:

「派一個人下來,同我決一死戰!」

一片靜默。他的喊聲在懸崖上發出回響。空氣很溫暖。

「沒有用,」萊特說。「他們不會理你的。」

他又大聲喊叫。「聽到我嗎!」他用一只沒有受傷的腳站著,受傷的左腿血液流過傷口就發痛。他揮了一揮拳頭。「派個不怕死的戰士下來!我決不回身往後跑!我是來打一場光明正大的仗的!派個願意保衛他的洞穴的人下來!我一定殺死他!」

又是一片靜默。地面上滾過一陣熱浪。

「是啊,」西穆雙手插腰,擡起腦袋,張開了嘴譏嘲道,「你們那裏肯定有人不怕同一個被於打仗的!」一片靜默。「沒有人?」一片靜默。 「眼麽我把你們算錯了。我錯了。那末我就站在這裏,一邊等著太陽把我的皮肉燒焦,一邊等你用難聽的活。」

終於有人回答了。

「我可不喜歡有人罵我,」一個男人的聲音。

西穆向前一步,忘記了他的破腿。

第三層的一個洞口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下來吧,」西穆叫他「下來吧,大胖子,下來殺死」_

那個人狠狠地罵了對手一陣子,就慢慢走了下來。雙手空空,沒有帶武攝這時上面洞口上都出現了人頭。他們是看熱鬧的。

那人走近了西穆。「我們按規矩來打,你懂得規矩嗎?」

「我邊打邊學吧,」西穆說。

那人聽了這話很高興,他警惕地看了一眼西穆,但是態度並不是不友善的。「那麽我告訴你,」他毫不吝嗇地說。「要是你死了。戲就收容你的伴侶,她願意怎麽過就怎麽過,因為她是個好漢的妻子。」 西穆很快地點一點頭。「我準備好了,」他說。

「規矩很簡單。我們除了用石塊,互相不許碰身無!只有石塊和太陽,可以送我們的命。現在是時候了許——」

第八章

地平線上出現了太陽尖。「我叫諾傑,」西穆的敵手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揀起一些小石塊,掂了一掂分量。西穆也這樣。他感到飾物,他已好幾分鐘沒有吃東西了。饑餓是這個星球上的人的克星——空肚子老是要不斷地填飽。他的脈搏軟弱。血液流過血管時一陣緊,一陣熱,他的胸口急切地一起一伏,一夥一起。

「動手吧!」懸崖上三百個觀眾喊道。「動手吧!」他們男女老幼都有,都擠在懸崖邊上齊聲叫喊。」馬上動手吧!」 太陽好象是應聲而出般地升了起來。他們好象被一塊燙手的石頭打了一下。兩個人在熱浪沖擊之下站立不穩,光著的大腿和屁股都流出了汗,胳膊底下和臉上更是一片濕透。

諾傑站穩了,看了一眼太陽,並不急於作戰。接著他一聲不響,突然用拇指和食指彈出一塊石頭,打中了西穆的臉頰,他不覺往後一退,腳脖子上一陣疾痛,直搗心窩。他嘗到了面頰上的血腥味。

諾傑的動作極穩健。他的神手彈指三下,就有三枚很小的似乎不能傷人的石子象飛鳥一樣疾飛過來,都狠狠地擊中了目標,都是西穆的神經中樞!有一枚擊中他的肚子,幾乎把他在十小時內吃的東西都翻同上來,到了喉嚨口。第二枚擊中他的額角,第三枚擊中他的脖子。他躺倒在發燙的沙土上。他的膝蓋碰在硬地上發出一聲難聽的聲音。他面無血色,眼睛緊閉,熱淚奪眶。但是就在他倒下去的時候,他也排了全身的力氣把手中的石頭投了出去。

石頭在空中疾飛,有一塊,也是唯一的一塊,擊中了諾傑。打在他的左眼珠上。諾傑叫了一聲,馬上伸手去按住受傷的左眼。

西穆禁不住發出一聲苦笑。這就是他的全部勝利。他的敵手的眼珠。這使他能夠有時間。哦,天呀——他心裏想,肚子一陣緊,喘不過氣來——這是個講時間的世界。只要再給我一些,只一點點!

諾傑只剩了一只眼,痛得搖搖晃晃,但仍彈如雨下地把石頭投向西穆的東躲西門的身子。但是他現在瞞不準了,石頭不是投空了,就是軟弱無力。

西穆拼命站立起來。他從眼角裏可以看到萊特等在一旁看著他,嘴裏說著鼓勵和希望的話。他全身汗濕,仿佛淋了一陣大雨。

太陽現在已經完全升上了天際。你聞也聞得到。石塊晶晶發亮,好象鏡子一樣,沙土開始發燙冒泡。山谷裏到處出現了幻影。西穆覺得同他對壘的不止諾傑一個戰士,而有十幾個戰士,個個站好了要投出石塊來。十幾個戰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象青銅鑄的一樣,在他的面前晃動。

西穆拼命喘著氣。他的鼻孔一張一閉,他口渴的嘴巴吸進去的不是氧氣,而是火焰。他的肺部一吸進火焰就象絲綢做成的火炬一樣易燃,他的身體精疲力竭,毛孔裏的汗珠一流出來就蒸發掉了。他覺得自己在萎縮。越縮越小,仿佛看到自己象父親一樣,又老,又枯萎,逐漸消亡!沙土在哪裏?他動得了嗎?是的,世界在他腳下搖晃,但是他還是站起來了。

不會再打了。

這是懸崖上的一陣嗡嗡聲告訴他的。上面那些臉上給太陽照得發燙的觀眾大聲叫喊,鼓勵他們的戰士。「站起來,諾傑,留著力氣,站著出汗!」他們這麽向他喊叫。於是諾傑站著,在天邊發射過來的熾熱陽光中,好象鐘擺一樣稍許有些慢慢搖晃。「別動,諾傑,留著你的力氣!」

「考驗!考驗!」高處的人們叫道。「太陽的考驗!」 這是這場戰鬥中最艱苦的部份。西穆痛苦地看了一眼懸崖,在他的眼光中,懸崖已經變了形。他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親的頹喪的臉,黯淡的眼光,他的母親的頭發在熱風中飄著。象上陣灰色的煙霧。他一定要到他們那裏去,何他們一起,為他們而生! 西穆在他身後聽到萊特在輕聲便咽。沙上上有一陣皮肉磨擦的聲音。她已跌倒在地。他不敢口頭。回頭所化的力氣會要他的命,教他痛得陷入一片昏暗。 他的膝蓋發軟。他心裏想,我要是倒了下去。我就會死在這裏燒成灰燼。諾傑在哪裏?話傑在那裏,離他幾尺遠,彎著腰站著,全身汗如雨下,好象腰椎上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一樣。

「倒吧,諾傑,倒吧!」西穆心裏想。「倒吧,倒吧!你倒了,我就可以接替你的位置!」

但是諾傑不倒。他的軟弱的左手裏的石塊一個個地掉在發燙的沙地上,諾傑的嘴巴幹枯,唇焦舌燥,眼睛發直。一但是他不倒。他的求生意誌強烈。好象是有一根頭發牽著他不倒似的。

西穆的一條腿卻跪了下來!

「啊!」懸崖上的人們發出了早已期待的叫聲。他們等著看他死。西穆擡起頭,好象在做一件傻事時給人捉到一樣傻笑著。「不,不,」他迷迷糊糊地堅持站了起來。他全身痛得已經麻木沒有知覺了。這時四周響起了一陣沸騰的聲音。懸崖頂上發生了山崩,」好象給一場無聲的戲劇降幕一樣。除了一陣嗡嗡低語,一切寂然無聲。他現在看到的諾傑有五十個影無個個都穿著汗水的盔甲,眼珠痛苦地突出,雙頰幹枯,嘴唇焦裂,好象一只幹了的水果皮一樣。但是那一根頭發仍牽著他不倒。

「現在」,西穆口齒不清地說,他的發燙的嘴貝瑞,舌頭已經給烘幹了。「現在我要倒下去,躺在地上做夢了。」他說這話時心中反而感到很高興。這是他原來的計劃。他知道必須這樣。他要按計劃去做。他擡起頭來看一眼觀眾是不是在看他。

他們不見了!

是太陽把他們趕走了。只留下一兩個膽於大的。西穆象喝醉了似的發出了笑聲,看著幹枯的手上流出了汗珠,一顆顆掉在沙土上,還沒有著地就化為蒸氣了。

諾傑倒了下去。

那根頭發斷了。諾傑俯身倒在地上,口噴鮮血。他的眼珠泛白,茫然無神。

諾傑倒了下去。他的五十個幻影也一起倒了下去。

山谷裏刮著唱歌的風,呻吟的風,西穆看到了一個藍色的湖,有一條藍色的河與它相連,河邊有低低的白色房子,人們在房子之間,高大青蔥的樹木之間來來往往。河邊的樹木比七個人還高。

「現在,」西穆終於向自己解釋。「現在我可以倒下去了。倒——到——湖——裏——去。」

他向前倒了下去。

他發覺倒了一半馬上有手扶著他,感到很吃驚。那些手把他擡了起來,高高地擡在空中,飛奔而走,好象舉著火炬一樣。

「死真奇怪,」他心裏想,接著眼前一片昏黑。

他醒來發現臉上有涼水流過的感覺。

他擔心地睜開眼睛。萊特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裏,她的手指送吃的到他嘴邊。他又餓又累,但是恐懼把飯和累的感覺都忘掉了。他看到了頭頂上異樣的洞穴形狀,掙紮著要坐起來。

「現在什麽時候了?」他問。

「仍舊是比武的那一天。別動,」她說。

「仍是那一天!」

他高興地點點頭。「你沒失真失什麽生命。這是諾傑的洞穴。我們是在黑崖裏。我們可以多活三天。滿意嗎?躺下吧。」

「諾傑死了?」他躺了下去,喘著氣,心怦怦地跳著。他慢慢地緩和下來。「我贏了,我贏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氣。

「諾傑死了。我們也幾乎死了。幸虧他們及時地把我們擡了進來。」

他糧吞虎咽地吃著。「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我們必須強壯起來。我的腿——」他看了一下腿,試了一下。創口上包著黃色的長草,痛楚已經消褪了。他一邊看著,他身上的血液就加速流通,清除了繃帶下的汙穢。他心裏想,在日落之前必須復元。必須那樣。

他站了起來,在洞裏跛著腿走來走去,好象關在牢籠裏的猛獸一樣。他覺察到萊特的眼光註視著他。他沒有敢正視她。最後他還是沒有辦法,轉過身來。

她打斷了他。「你要到飛船那裏去嗎?」她輕輕地問。「今天晚上?日落之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是的。」

「你不能等到早晨?」

「不能上」

「那麽我跟你一起去。」

「不!」

「要是我跟不上,就不用管我。我對這裏沒有什麽留戀的。」

他們久久地看著對方。他軟弱地聳一聳肩。

「好吧。」他終於說。「我知道,我不能攔阻你。我們一起去吧」

第九章

他們在自己的洞口等著。太陽落山了。石塊涼了,可以在上面行走。現在差不多可以跳出去,奔向激處山上那條閃閃發光的金屬飛船了。

馬上就要下雨。西穆想起了以前幾天每天晚上他看著雨水流進小溪,流進河道的景象。第一個晚上河是向北流的,第二天晚上又有一條向東北流的河,第三天挽上向西流放河。也谷裏不斷出現激流沖刷而成的新的河床。地震山崩把舊的河床填平。每天都出現新的河床。他動腦袋裏好幾個小時反復思考的就是這個每天出現新河和河流方向問題。也授權能——反正,得等著瞧。

他註意到了在這個新懸崖上的生活已經放慢了他的脈搏,放慢了一切。這是礦物質造成的結果,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太陽放射線的傷害。生命仍很短促,但已不如以前短促了。

「跑吧,西穆!」萊特叫道。

他們一起跑去。跑在熱死和冷死之間,一起跑出懸崖,跑向遠處向他們招手的飛船。

他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跑過。他們赤腳的奔跑聲在大塊巖石上,山谷裏,山邊上不斷發出回響。他們的肺部大口大口地評吸著空氣。在他們的身後,懸崖迅速後退,現在已無法再反顧了。

他們一邊跑,一邊沒有吃東西。為了節約時間;他們在洞裏就吃飽了肚子,他得幾乎肚子要服裂了。現在要做他只是跑步就行了,雙腿一前一後,雙臂一擡一舉,繃緊了肌肉,呼吸進空氣,那空氣本來還是火辣辣的,如今已開始清涼了。

「他們在看我們嗎?」

萊特的氣籲籲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蓋過了他的心跳。

誰?但是他知道指的是誰。當然是懸崖上的人。多久沒有看到這樣的賽跑了?一千天?一萬天?多久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在全族人民眾目睽睽之下冒險穿過清涼的平原奔向溪谷?後面有沒有相愛的人停止了笑聲,來看遠處成了兩個黑點的一男一女奔向他們命運所系的地方?有沒有在吃新鮮水果的孩子停止了玩耍,來看這兩個人同時間賽跑?迪恩克是不是還活著,視力消退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長眉的眼皮,用微弱的聲音揮舞著瘦小的手鼓勵他們往前?有沒有人嘲笑他們?有沒有人叫他們是傻瓜,白癡?他們這一陣叫喊是不是鼓勵他們向前跑,希望他們能跑到飛船那裏?

西移很快地看了天空一眼,夜幕將降。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不知從什麽地方烏雲開始密集,在他們前面二百尺的地方下了一陣小雨,飄過了溪谷。遠處山頂上有閃電,空氣中有一股濃烈的臭氧味。

「跑到半道了,」西穆氣籲籲地說,他看見萊特的臉有一半轉過去,留戀地想看一下她丟在後面的過去生活。「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如果要回去,還來得及跑回去。再晚一分鐘——」

山間間雷隆隆。開始出現了山崩。先是小小的,後來卻越來越大,最後大得怕人。陣雨掉在萊特的光滑白皙的皮膚上。她的頭發馬上給淋濕了,晶瑩發光。

「現在太晚了,」她赤腳奔跑著,大聲喊叫。「我們一定得勇往直前!」

現在太晚了,西穆從距離來判斷,知道現在已不能再跑回去了。

他的膽開始痛起來。他放慢了腳步。馬上起了風。寒風刺骨。但是那風是從後面懸崖那裏吹過來的。順著他們的方向,幫助他們前進。他心裏想,是不是吉兆?不是。

因為時間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他慢慢地發現他算錯了距離。他們時間不多了,但是距離飛船仍遠。他沒說什麽,但是腿部肌肉的遲鈍引起了他無可奈何的憤恨,眼睛裏流出了熱淚。

他知道萊特心中的想法同他一樣。但是她象一只白色的小鳥一樣在他身邊飛掠,腳跟從不著地似的。他聽見她喉嚨裏的呼吸聲,就象一把擦得嶄亮的利刃插進刀鞘又拔出來一樣。

天空有一半已經黑了下來。星星開始在烏雲後面張望。他們面前山邊的一條小徑上一陣閃電,大雨和雷電劈頭蓋腦地澆在他們頭上。

在長滿青苔的光滑石塊上他們跌跌撞撞。萊特摔了一跤。一邊咒罵,一邊又爬起來。她的身上弄臟了,但雨水又把她沖出幹凈。

大雨猛撲西穆。雨水流進他的眼睛,流在脊梁上象河水一樣灌註下去,他真想大聲呼喊。

萊特倒了下去,爬不起來,她進住氣,胸口起伏。

他扶了她起來,攙住她。「快跑,萊特,快跑!」

「別管我,西穆。你跑吧!」她的嘴裏盡是雨水。到處都是水。「沒有用。別管我,你跑吧!」

他站在那裏,全身發冷,一無辦法,心中一陣徐希望的火沙滅了。整個世界是一片黑暗,冰冷的雨水。還有絕望。

「那麽我們慢慢地走,」他說。「一邊走。一邊憩。」

他們慢慢地、毫不吃力地走了五十徹好家孩子出去散步一樣。他們前面的溪谷漲滿了水。很快地流向天際,發出潺潺的流水聲。

西穆叫了起來。他拉著萊特向前奔跑。「一條新河道,」他指著說。「每天雨水沖刷的一條新河道來。來吧,萊特!」他俯身在河面上。

他跳進水裏,把她帶著一起跳了進去。

洪水把他們帶走,家小木片一般。他們拚命想在著身子,水灌進了他們的嘴裏,鼻腔裏。他們兩旁的陸地飛快地向後掠去。西穆緊緊地抓住萊特的手指,只覺得自己打著筋鬥給河水沖走,他還看到夫空上的閃電,心中產生了強烈的新希望。既然他們跑不動了,那末讓河水給他們跑腿吧。

這條新出現的激流速度極快,不斷地把他們握在巖石上。把他們的肩膀和大腿擦傷撞破。「他邊來!」西穆在雷聲中大喊,拚命向對岸劃去。飛船所在的那座山就在前面。他們可千萬不能錯過。他們在激流中掙紮著,終於給撞到了對岸。西移縱身一跳,抓住了岸邊的一塊是石,雙腿夾住了萊特!引身向上爬去。

暴風雨來的迅猛,去的也突然。閃電消失了。雨停了。烏雲淡薄,終於散開。風也停了,一片寂靜。

「飛船!」萊特躺在地上。「西穆,飛船!這就是飛船停泊的山,」

現在寒冷襲來。徹骨的寒冷。

他們踉蹌地拚命向山上爬去。寒冷次壞了他們的四肢,鉆進了血管裏,減慢了他們的速度。 飛船就在他們前面,給雨水沖刷一新,晶晶發亮,就象一場夢。西移不能相信真的到了那裏。還有二百碼。一百七十碼。

地上結了冰。他們跌倒又爬起。他們後面的那條河已結了隊成了一條淡藍色的冰涼的蛇。不知從什麽地方掉下來幾滴雨,硬如冰雹。

西穆一下子趴在飛船船身上。他真的摸到了它。摸到了它!他聽見萊特高興得硬咽著說不出話來。這是金屬做的飛船。在過去漫長的日於裏。能有多少人摸過它?他和萊特終於做到了!

這時,他的血管冷得幾乎要凝結起來。

進口的地方在哪兒?

你跑啊,遊啊,差不多淹死,你咒罵,流汗,排命,你到了山下,爬上了山,你碰到了金屬,你高興得喊叫,但是——你卻找不到進口的地方!

他找命讓自己鎮靜下來。他對自己說,慢著,可是也別太慢。繞飛船走一團。他伸手摸著,那金屬益是冰冷的,冷得他出汗的手幾乎馬上要結冰了。他現在繞到邊上,萊特跟著他。寒冷把他們摒在一起,緊緊地象只拳頭。

要找進口的地方。

仍是金屬。冰冷的沈默的金屬。合上的地方有一道細縫。他這時不顧三七二十一,用手捶打起來。他感到肚子裏一陣冷。他的手指凍得麻木了,眼睛幾乎凍住在眼眶裏了。他開始用拳頭插打,尋找,叫喊。「開門!開門!」他忽然發現碰到了什麽東西……哢嚓一聲!

這是氣鎖的聲音。金屬在橡皮墊上膺擦了一下,門就悄悄地向旁移開了,縮了進去。

他看見萊特跑上前來,手抓住胸口,掉到一個光潔的小室裏。他盲目地緊跟在後面進去。

氣鎖門在他身後又關上了。

他喘不過氣來。他的心臟開始慢了下來,幾乎要停止跳動了。

他們現在已掉在飛船裏了,但是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情。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喘不過氣來。

原來他為活命而投奔的飛船使他的脈搏慢了下來,使他的腦海一片漆黑。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一陣快要斷氣的恐懼,心裏明白他快要死了。

接著是—片漆黑。

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時間的逝去,感覺到自己在思索,在掙紮,要使自己的心臟跳得快一些……要使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楚些。但是他體內的血液在血管裏慢吞吞地流著,不慌不忙,他聽到自己的脈搏一跳一停,一跳。停,間歌之長,令人昏昏欲睡。

他動不了,手,腳,甚至手指都無法動彈。要擡起眼皮也得費千鈞之力。他甚至沒有力氣擡頭看一看躺在身邊的萊特。

他聽到了她的不規則的呼吸。聽上去好象是一只受傷的小鳥在鼓那張開的翅膀。她就近在身旁,」他可以感到她的體熱;但是又似乎遠在天邊。

我怎麽越來越冷,他心裏想。死的滋味就是這樣嗎,血液流通逐漸減慢;心跳逐漸減慢,身體逐漸冷下來,腦子越來越昏昏沈沈,死的滋味就是這樣嗎?」

他看著飛船的天花板,視線跟著復雜的管子和機器轉移。關於這條飛船的構造和怎樣操縱的知識慢慢地滲透到他的腦裏。他開始慢慢地了解他所看到的那些東西是怎麽回事了。慢慢地。慢慢地。

有一個儀器上面有塊白色發亮的面盤。

那是幹嗎的?

他象潛在水底的人一樣,只能慢慢來。

有人用過這面盤。有手碰過。有人修理過,安裝過。有人在造這面盤,安裝它以前,在修理、使用它以前就夢見過它。這個面盤裏有使用和制造的記憶,它本身的形狀就是一種夢幻一般的記憶,把為什麽制造它,它的用途是什麽告訴了西穆。只要有時間,不論什麽東西只要好好看一下,他就能從中得到他所需要的知識。他的思想深處在拆卸這些東西的內容,然後加以分析。

這個面盤是記時間的!

上面記了好幾百萬小時!

但是怎麽可能呢?西穆睜大了眼睛,炯炯發光。當初需要這個儀器的人到哪裏去了?

他的眼睛裏面血液洶湧。他閉上他的眼睛。

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這一天已過去了。他心裏想,而我卻躺在這裏,聽任生命飛逝。我動不了。我的青春在飛逝。我多久才能動了

他從船視窗中看到夜去晝來,晝去夜來。星星在隱隱閃爍。

他心裏想,我在這裏要躺上四、五天,身體很快衰老幹枯。飛船使我動彈不得。要是我當初留在懸崖上的家裏度過我這短促的一生也比在這裏強呀。到這裏來有什麽好處?我錯過了黎明和黃昏。萊特盡管在我身邊,我碰也碰不到她。

他神誌昏迷,各種各樣的想法在飛船裏旋轉。他聞到了合金的刺鼻氣味。他聽到了船身日脹夜縮。

天亮了。 又是一個黎明!

今天我該完全長大了。他咬緊牙關。我一定要起來,我一定要走動,我一定要享受這時光。 但是他動彈不了。他感覺到血液睡意朦朧地從一個心房流到另一個心房,流過他全身,透過一張一收的肺部的凈化。

飛船裏暖和起來。不知什麽地方機器哢嚓一下,氣溫就自動降了下來。一陣氣流透過室內。

又是夜。又是白天。

他躺著,看著自己的生命又過去了四天。

他不想掙紮。掙紮也沒有用。他的生命完了。

他現在也不想側過頭去了。他不想看到萊特的臉象他受苦的母親那樣——眼瞼死灰,眼珠發暗,面頰枯萎幹癟。他不想看到她的脖子象一根幹木頭,手象火中升起的煙霧,胸脯象幹枯的樹皮,亂蓬蓬的頭發象野草一樣!

那麽他自己呢?他成了什麽樣子?他的下巴陷削了下去沒有?他的眼眶深陷了下去沒有?他的額角添了皺折沒有?

他的體力開始恢復。他發現自己的心臟跳動慢得出奇,一分鐘一百跳。不可能。他感到十分清涼,舒服,悠閑,自在。

他的腦袋掉到一邊。他看到了萊特。他吃驚得叫了出來。

她又年輕又美麗。

她也在看他,因為身體太弱,說不出話來。她的眼睛象銀鏡,圓圓的脖子象孩子的胳膊。她的一頭秀發如雲,身體纖美。

已經有四天過去了,但她還是很年輕……不,甚至比他們剛進飛船時還年輕。她仍在青春期。

他不能相情。

她的第一句話是,「這樣下去能維持多久?」

他小心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們仍很年輕。」 「這是因為飛船的緣故。我們有金屬保護,切斷了陽光和陽光中使我們衰老的東西。」

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那麽,如果我們呆在這裏——」

「我們就會年輕下去。」

「多六天?十四天?二十天?」

「也許不止多這麽些天。」

他躺在那裏不響。過了很久,她說,「西穆?」

「唔?」

「我們留在這裏吧。我們別回去了。要是我們回去,你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我不知道。」

「我們又會開始衰老的,是不是?」

他轉過頭去,看著天花板和指標移動的鐘。「是的,我們會衰老的。」

「要是我們馬上老了起來,那怎麽辦?我們一出飛船,變化就會很大,我們是不是吃得消?」

「也許。」

又是一陣靜戳。他開始挪動四肢,試一試。他很俄。「別人在等我們,」他說。

她的下一句話叫他吃了一驚。「別人早已死了。」她說。「或者再過幾小時就死了、我們認識的人都很老了。」

他想象不出他們的老態,想象不出他的姊姊小黑年邁龍鐘的樣子。他把一搖頭,不再去想它。「他們可能死,」他說。「但是還有生的。」

「那些人我們連認識都不認識。」

「不管怎麽樣,是我們自己人。」他答道,「我們不去幫助他們,他們只能活八天,或者十一天,」

「但是我們年輕,西穆!我們能夠保持年輕!」

他不想再聽這話,因為這話太有誘惑力了。留在這裏,活下去。「我們已經比別人長壽了,」他說。「我需要人工作。修理這條飛船的人。我們現在站起來吧,先找東西吃。再看一看這條飛船能不能動。我不敢自己發動。它太大了。我需要幫手。」

「但這就需要再跑回去!」

「我知道。」他軟弱無力地撐起來。「但是我還是要這樣做。」

「你怎麽能把他們搞來?」

「利用那條河。」

「如果它仍在那裏,它很可能流到別處去了。」

「那麽就等到它流回來。我必須回去,萊特。迪恩克的兒子在等我,還有我的姊姊,你的哥哥,他們都老了,快要死了,但在等我們的訊息——」

過了很久,他聽到她移動的聲音,聽到她吃力地挪到他身邊來。她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上,閉著眼睛,摸著他的胳膊。「對不起。請原諒我。你必須回去。我是個自私的傻瓜。」

他笨拙地摸一摸她的臉頰。「這是人性之常。我了解你。沒有什麽要原諒的。」

他們找到了吃的。他們在飛船上走了一遭。船上空無一人,他們在控制室才發現有個人的殘骸,那一定是首席航天員。別的人肯定是用緊急救生艇空降在空間了。這個航天員獨自坐在控制定整把飛船降落在這座可以看到別人空降,把救生艇撞毀的山上,由於地勢高,才免遭洪水。首席航天員在降落後不久就死了,大概是因為心臟病發作。飛船就留在這裏,完好如新,象一只雞蛋一樣,但是默然無聲,幾乎就在其他幸存者的附近,這麽過了幾千幾萬天?要是航天員當初沒有死,西移和萊特的祖先的遭遇就會完全不同了。西穆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感覺到了遙遠的不祥的戰爭的余波。星球之間的大戰的結果如何?誰勝誰敗?還是兩敗俱傷,想不到來找回幸存者?究竟誰有理?誰是敵人?西穆這個人種有罪還是無罪?他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他匆匆忙忙地把飛船檢查了一遍。他根本不知道飛船航行的原理,但是他一邊走。一邊撫摸著各種機器,他就學會了。飛船只需一批機務人員。要發動起來飛行,一個人是辦不到的。他把一只手放在一只圓形的豬鼻似的機器上,好象燙手似的,嚇了一跳。」

「萊特!」

「怎麽回事?」

他又碰了一碰機器,摸弄著它,手哆嗦得厲害,眼眶裏滿孕著淚水,嘴巴張開又合上,他看著機器,說不出的喜愛,接著又看一眼萊特。

「有了這機器——」他輕輕地、幾乎無法相信地、結統巴巴地說。「有了……有了這機器,我可以——」

「可以什麽,西穆?」

他把手插進一只酒杯樣的玩意兒中,裏面有一根扳手。他透過面前的艙眼,可以看到遠遠的懸崖。「我們原來擔心這座山邊不會再有條河流過,是不是?」他興高采烈地問。

「是的,西穆,但是——」

「會有一條河的。我今晚就可以回來!我要帶他們一起來。五百個人!因為我可以用這機器開一條河道直通懸崖,河水就會洶湧而來,把我們的人很快的沖過來,這是回來的可靠辦法!他撫摸著那機器的桶狀機身。「我一碰到它,它的用途和方法就傳到了我身上!」他一按扳手。

飛船前面噴出了一道白熱的火光,尖叫作響。

西穆不慌不忙地。正確地開出了一條河道來。他一邊開河,一邊就夜盡晝來了。

回到懸崖去的任務由西穆獨力完成。萊特留在飛船裏。以防萬一發生意外不測。起初看來,回去的行程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河水把他沖向目的地,節省時間。他得在天明分時一股勁兒地跑畢全程,很有可能沒有安全到達日的地。太陽已經趕上他了。

「唯一辦法是在太陽升起之前就開始。」

「但是你要凍死的,西穆。」

「你瞧這裏。」他把那個剛才在山谷底裏巖石中間開出一條河床的機器調整了一下。他擡起了槍口,按下杠桿,放了下去。這時就有一股裂口噴向懸崖。他調整了一下距離,把火焰發射到三裏以外。然後他轉身向萊特說,行了。可是萊特說,「這是怎麽一回事?」

他開啟氣鎖門。「現在外面冷得很,離天亮還有半小時。如果我按這噴射的火焰方向平行奔跑;只要挨得近一些,雖然溫度不夠,但就不至於凍死。」

「這可不安全,」萊特不同意。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事情是安全的。」他向前跨了一步。「我這樣可以搶先半小時,這就來得及跑到懸崖了。」

「要是你在挨著火焰跑的時候,機器失靈了呢?」

「但願不會這樣。」他說。

他馬上就到了外面。他好象腹部給踢了一腳一樣站立不穩。他的心臟幾乎要爆炸了。周圍的環境又迫使他過高速度的生活。他覺得脈搏加速,血管裏血液的湧流。

外面還是很冷。飛船發出的一股火焰穿過山谷,嘶嘶作響,傳來一股暖氣。他向火焰靠近了幾步i$得近近的。如果在奔跑時稍有差錯——。 「我會回來的,」他向萊特叫道。

話音未了,他就隨著火焰向前飛跑出去了。

大清早,洞穴裏的人就看見了長長的一條橘紅色的火焰和旁邊在飛跑的一個白色的人形。大家都驚奇得說不出話來,只有驚嘆的份兒。

等到西穆最後跑到他童年時代的懸崖時,他看到到處都是陌生人的臉孔。沒有熟悉的人。他馬上意識到要想見到熟人的臉是件何等愚蠢的事!有一個年紀大一些的人盯著他問道:「你是誰?你是從敵人那裏來的嗎?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西穆,是西穆家的兒子!」

「西穆!」 他上面的洞穴上一個老婦人失聲一叫。她蹣跚地從上面下來。「西穆,西穆,原來是你!」

他不解地看著她:「但是我可不認識你呀!」

「西穆,你本認識我嗎?哦,西穆,是我呀。我是小黑!」

「小黑!」

他心中感到一陣難受。她投到了他的懷抱裏。這個年老顫抖的女人,眼睛已經半瞎了,原來是他姊姊。

上面又出現了一張臉。一張老頭子的臉。一張兇狠、怨毒的臉。他看著西穆叫道:「趕他走!他是從敵人那裏來的。他住在那裏,他仍年輕!到過那裏的人決不能再回到我們這裏來。叛徒!「一塊大石頭扔了下來。。

西穆拉著老婦人跳向一旁。

大夥兒一陣呼叫,他們揮著拳頭向西穆跑來。「宰了他,宰了他!」那個老頭兒叫道,西穆也不知他是誰。

「站住!」西穆舉起雙手道。「我是從飛船來的!」

「飛船?一大夥兒停了步。小黑緊緊地拉著他,看著他的年輕藥臉,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光滑。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那個老頭子擠命叫,又揀起了一塊石頭。

「我給你們再多活十天,二十天,三十天!」

大夥兒呆了。他們張大了嘴,露出不信的目光。

「三十天?」大夥兒重復著。「怎麽可能呢?」

「跟我一起回飛船。到了裏面可以永遠活下去!」

那個老頭兒舉起了一塊石頭,接著全身痙攣。向前一沖,從石塊縫裏跌了下來,趴在西穆的腳下。

西穆低頭看一看這個老頭兒,看一看他的茫然的眼睛,耷拉的嘴巴,躑縮的身子。

「奇昂!」

「是他,」小黑在他身後說,聲音蒼老。「你的仇敵奇昂。」

那天晚上有兩百個人奔向飛船。新河道上水流洶湧。其中有一百個人給淹死或凍死了。其他一百人同西穆一起到了飛船那裏。

萊特在那裏等著,開啟了金屬的門。

這樣過了幾個星期。懸崖上有好幾代的人生了下來又死了,而科學家們和工人們在飛船上努力工作,學會它的操作。 到了最後一天,二十多個人在飛船上各就各位。現在就馬上要啟航了。

西穆按了手指下面的操縱面盤。

萊特擦著眼睛,來到了他身旁,坐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靠在他的大腿旁。「我做了一個夢,」她瞧著遠方說。「我夢見我住在一個又冷又熱的星球上的一個懸崖裏,那裏的人在八天內就衰老死亡。」

「這夢多麽古怪,」西穆說。「這樣一個惡夢般的生活是沒法過的。忘掉它。你現在夢醒了。」

他輕輕地按著操縱面盤。

飛船升了起來,飛到了太空。

西穆的話不錯。

惡夢終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