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一本叫做【水墨戲劇】的書，作者是民族音樂理論家、中國音樂史學家、戲劇學專家洛地。
看到這個題目的時候，剛好讀到傳統劇目【白蛇傳】的衍化發展過程。從中可知，至少最初的白娘子是一點也不厲害的。
借地做個筆記，順便分享一下，以下為文摘：
【白蛇傳】，從它是一條白蛇化為美女與人情愛看，從它的事件發生在杭州看，一般認為大約是從南宋時的一個故事【西湖三塔記】衍化過來的。
「西湖三塔」，指的是杭州西湖之中人們都稱之為「三潭印月’的三座石塔。按史籍，說是蘇東坡在杭州做官修竣西湖時立的；據說在圓月夜的某時，三塔下的水中會映出三個月亮來，所以稱為「三潭印月」(不過，好像沒聽說有人見過)。
【西湖三塔記】則說「三塔」是為「鎮妖」而立的。說那時，杭州出現三個妖精：一個是以美色迷人、害人的白蛇精「白娘子」，另兩個，一個老獺精、一個小雞精，是白蛇精「白娘子」的幫兇。這三個妖精害了很多人，所以用「三塔」將它們永鎮於西湖底下。
這個【西湖三塔記】故事，何時編成了戲，怎麽衍化的？不清楚——民間文藝包括戲劇在「自然狀態」下流傳、衍化，「隨生隨滅」，無從知其究竟。但，至遲到了明代，已經有了關於這個故事的文字記載和一本名叫【雷峰記】的戲。說明這個「白蛇」故事在流傳著、衍化著，而且已經很流行了。
明代的「白蛇」故事和【雷峰記】中，那條以美色情愛迷人害人的白蛇「白娘子」，她不是被鎮壓在「三塔」之下，而是被壓在「雷峰塔」下了。雷峰塔，原是五代時吳越國王錢镠為了慶祝得子而建的，在西湖邊上；而因為這本戲，又有了「相傳雷峰(塔)之建，為鎮白娘子妖也」的說法了。
明代的【雷峰記】的劇本也沒有留下來。到了清代，有了一本姓名標示黃圖珌的劇本【雷峰塔】，其故事與現今流行的已很相近，其中也已經有了「許宣」(今通常稱「許仙」)、「法海」，也已經有了稱為「小青」的白娘子的使女，但是個魚精。其故事大概是——
藥店夥計許宣在清明時遇著遊西湖的白娘子，因借傘相識，互生愛悅而結合。
白娘子贈銀予許宣開藥鋪，發義藥治杭州瘟疫，活人無算。不料，那銀子是白娘子「作法」盜來的官府庫銀，被庫府查獲，許宣被發配蘇州。
龜精、蟹精偷得官裏的寶扇獻給白娘子，白娘子送給許宣，又被官府查獲，許宣又被發配鎮江。
白娘子、小青趕到鎮江。許宣跑進金山寺去求法海和尚。
法海用「金缽」收了白、青二妖，將她們鎮壓在雷峰塔下。
「黃本」並不是一個反映「鄙俚之俗情」的本子，相反，這個黃先生對白蛇是很不滿的。雖然如此，從這個「黃本」【雷峰塔】，透露出了白蛇故事在民間衍化過程中的一個根本性的變化來：她(已經)不是一個以美色情愛迷人、害人的妖怪，而是真心實意地愛著許宣的「白娘子」。她沒有害許宣，倒是許宣負心，害了她。
事實上，無論在民間故事還是民間戲，對白娘子是已經充滿了歌頌和同情的；不僅是她對許宣的真情贏得了人們的同情，更是，她將官府搜刮民脂民膏的庫銀「盜」來開藥店，免費布藥，治了杭州瘟疫，救了一城百姓，得到了人們的歌頌。因此，人們對她被法海和尚鎮壓在雷峰塔下更充滿了同情。人們不能阻止「佛法鎮妖」，但是可以設法利用「世法」。於是，人們讓白娘子在遭法海殘害前就生了孩子；那孩子成人便高中狀元，從而使他母親即白娘子也成了「誥命夫人」。白娘子雖然受了「天神」的鎮壓，在「人間」則是光彩的。當時這樣的民間戲，「悅觀聽之耳目，盛行吳越，直達燕趙……一時酒社歌壇纏頭增價」，用現在的話說，是：適合觀眾的口味，全國流行，戲票都漲價了。這，使那黃先生非常之不滿了，他認為：妖怪就是妖怪，「白娘，蛇妖也，而入衣冠之列，將置己身於何地耶？！」妖怪都鳳冠霞帔起來，「黃老爺我」還有立足之地嗎？依我看，靠不住他搞那個「黃本」就是為了企圖扭轉普遍全國的「鄙俚之俗情」而編的。
可是，「鄙俚之俗情」是不可抗拒的。過了不過三十年，出了一個姓名標示方成培的【雷峰塔】「定本」。這位方先生比那黃老爺像樣多了，他尊重「鄙俚之俗情」——
如，白娘子明知在端陽節飲雄黃酒會「現原形」，但因為愛許宣，不忍拂其意，強飲了，「現了原形」(中了法海的毒計)，嚇死了許宣。(【盜草】)
白娘子歷經千辛萬苦，冒了生命危險，力爭群仙，盜得仙草，救活了許宣。(【盜草】)
許宣進了金山寺。白娘子和小青「水漫金山」，好一場戰鬥，因身懷著許宣的孩子即將分娩而敗下陣來。(【水漫金山】)
與許宣在斷橋相遇，愛恨交加……
這些都是「黃本」所沒有的。最後——
過了十六年，她孩子中了狀元，「祭塔」，母子相見。
其後，故事也還有些衍化，又有許多本子。而從「方本」出現之後，再也沒有人(敢)說白娘子是「害人的妖精」了；相反地，法海則從一個「聖僧」變成一個人人唾罵的壞蛋(有民間故事說，躲到螃蟹肚臍底下去了)。
白娘子，終於從一條以美色迷人、害人的妖蛇，演化為「情可以生，情可以死」的一位美麗、善良、勇敢的女子！上一章曾說到，中國戲劇中有三位因「受盡苦難又極其善良」而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女性，過去排第一位的是恪守婦道、逆來順受的趙五娘，現今最出名的恐怕是白娘子了。確實，以受苦之深、愛情之堅，以及為了爭取正義、幸福而奮起鬥爭來說，白娘子作為「第一奇女」是當之無愧的。
這裏，不妨請你思考思考：
既然，白娘子(早)已經從一條害人的妖蛇衍化為一位美麗、善良、勇敢的女子了，那麽，為什麽她還是一條「蛇」呢？就讓她「本來就是一個人」不行麽？不行。當然，也授權以作如下的分析：這，正是揭示在封建社會裏「女子禍水」的象征手法等等雲雲。這些不由本書來討論。從本章節來說，中國戲劇「藝術虛假」表現，在故事、劇情上，是「傳奇傳奇，越傳越奇」的。
中國戲劇(及小說)又稱「傳奇」，「傳奇」就是傳說奇事。不論怎麽演變、衍化，這個「奇」字是絕不丟的，只有「發展」；所謂演變、衍化，就是「奇」的演變、衍化。白娘子是一條蛇變的，不論其故事怎麽演變、衍化，越來越復雜，她是一條蛇這一點是不會丟的，只有「一會兒是蛇、一會兒是人」，即越來越「奇」。所以說，「傳奇傳奇，越傳越奇」。
這個「白娘子」故事，說來也真有點出奇。【雷峰塔】這本戲，無論在明代、清代，各種本子、所有演出，演到法海把白娘子鎮壓在雷峰塔下時，都有一句話：要重見天日，除非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幹」，就是永無可能的意思。誰料，過了幾百年，杭州那個雷峰塔竟真的倒坍了！那是1924年農歷八月間的事，霎時間，所有的戲班演這本戲，最後都加上【塔倒·團圓】一場，圓滿地完成——早先，多作她的孩子許世麟(或稱許夢蛟)中了狀元來祭塔時跪拜母親，那法海的「功力」受不住狀元「天魁星」的一拜，雷峰塔倒掉了；解放後則多作「小青以武力毀塔」。不論怎麽樣，反正雷峰塔是倒坍了，白娘子是徹底勝利了。真是大快人心的事！
從此，這本戲就叫【白蛇傳】，再沒有人叫它【雷峰塔】了。
在雷峰塔倒坍的那幾年裏，【白蛇傳】演得真多，真正是盛行南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