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優勢,甚至於這是一種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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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三年五月,你出生在了一個普通家庭裏,由於某種不切實際的因素,在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民俗當中的地獄。
你走過了閻羅殿,並僥幸沒喝下那碗孟婆湯,你懷揣著這種興奮跨過了奈何橋,並且投胎到了一戶普通人家,成了一個大胖小子。
一切好像都和上輩子沒有區別,除了你的根兒變小了一點。好吧,這影響不大,在你的心裏這輩子必然是要成為人中龍鳳的。
然後沒過多久,你就迎來了人生當中的第一個巴掌。
當你睜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一切時,你那新的父親正心急火燎地瞪著你,因為你完全不哭啊,甚至於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於是在擔心你是否被羊水嗆到的基礎上,你的父親狠狠甩了一巴掌,就打在你屁股上。
這下你真的哭了。
因為那完全是一種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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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沒多久,你迎來了你人生當中最痛苦的一段時間,那就是喝奶。
由於你完全保留了上一世的所有記憶,這就導致你和你新的父母完全沒有血緣上的共鳴,你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
那就是作為一個記憶正常的大齡男性,你正在做一件心理上很別扭的事。
而這種別扭你甚至無法拒絕。
於是在你那小小的腦子裏,你紛亂的思維正在和你完全稚嫩的身體起最決絕的沖突。
性,恐懼,心理,崩潰,無數次在你的思維裏反復。
你還有太多想做的事,可你沒辦法,你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安慰自己,沒關系的,就當是坐牢。
然而這牢,你坐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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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慶幸的是,你終究沒有死在思維焦慮裏,而是挺過了那段時間。
現在的你開始上學了,並憑借著驚人的表現,讓全家人都覺得應該給你報一個最好的小學。
你聽到時有點壓抑,因為那意味著這個普通的家庭要多出很大一筆支出,你想要試圖說服父母,讓他們相信你並不需要去那種地方。
然後這不可能,你的父母只是揉著你的頭跟你講,你還是個小孩子,還不懂,爸媽再苦再窮也不能耽誤你。
於是沒有任何決策權的你,只能夠眼睜睜看著這個普通的家庭,進一步向貧寒前進。
你想著沒關系,憑借著前世的記憶,小學對你而言依舊不成問題。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最好的小學裏你依舊表現驚人,不僅如此你還表現出了遠超年齡段的成熟。
你覺得一切都會如此,人生正在像你設想的那樣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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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的打擊很快便來臨了,甚至沒有留給你多少時間。
等你開始以萬眾矚目的姿態進入初中時,你忽然便發現你無法掌控一切了。
你努力用腦子回想,卻發現上一輩子的你,根本早就遺忘了初高中的知識。你本可以在小學的時候刻苦預習,但如果有這樣堅韌的求學意誌,很難想象你上一輩子怎麽會是普通的男人。
你安慰自己沒關系,即便如此,哪怕再來一遍也是比其他人有優勢的。
然而你接著便發現,學業對於天賦的要求已然開始出現。
你依舊學不明白那枯燥無比的英語,你唯一的優勢就是語文和數學確實比上輩子有了點進步。
這樣的成績讓你保持在了年級前列,但已經不屬於頂尖。
身邊的人開始有些失望,而這種失望則在高中達到巔峰。
對你而言也是如此。
在高中的封閉與壓力下,你完全無法想象,自己為什麽要再經歷一次這樣的三年。你試圖拼命地學習以維持成績,但天賦已然決定了對於某些學科你毫無辦法。
更令人痛苦的是,你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熟悉的優勢,因為你早就把高中知識忘完了,你本想在初中的時候開始預習,然而初中光維持現有成績就夠你力不從心了。
所以,你驟然間便回到了同一起跑線。
這樣的落差和痛苦,反倒更讓你難以進入狀態,對你而言唯一的幸運,大概就是高中時追到了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即便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你覺得有點罪惡感。
她太年輕,也太稚嫩。
痛苦之余,你也赫然發現原來的計劃簡直一塌糊塗,光應付學業你就花了絕大部份的時間,家裏也沒有多余的金錢去供你提前進行什麽謀劃。
而且你只是一個普通人,在金融方面上輩子你當了二十年的韭菜,做生意也沒有成功過,你也不了解,不知道還有哪些渠道可供你實作階級躍遷。
你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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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上一世錄取的大學更好一些,這或許是你的優勢,但落差感依舊圍繞在你和你的家庭當中。
你覺得有些丟臉,但好在大學離家裏很遠,這樣那傷仲永的議論也不必傳到你耳朵裏。
拿著家裏的生活費,你在大學裏依舊保持著和女友的交往,似乎這是你唯一的天賦了,以足夠成熟的心態來對待戀愛。
大學裏你省吃儉用,努力存著錢,不停地回憶著上輩子走過的路。
你進過很多家公司,來來回回工作,除此之外你好像真的沒有什麽額外的收入。那麽嘗試去理財吧,也許從現在開始積累經驗,對你將來會有幫助,你如此想著。
可是你省吃儉用下來的錢,還要負責你和女友的某種活動,但你依舊選擇把它投了進去。
某一天你陪著女友回老家時,你坐在麵包車上打著瞌睡,卻忽然發現女友的老家和你上輩子的故鄉是同一個地方。
你隔著窗戶看到了上一世父母那破敗的墳,但你只是偏過頭,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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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在飛速推移,你很快就畢業了。
浩大的就業市場裏,你陷入了迷茫,和其他人的迷茫一模一樣,你不知道該做什麽,因為此刻的你真的太普通了。
你的學歷平平,履歷一般,但好在你在情感上擁有著真摯,這讓你得到了你所認為的愛。
可是你真的不甘心。
於是你在頃刻間想到了答案,你決定去考基層公務員。
憑借著你上一世的人際交道,你堅信你起碼在人情世故的處理上,會遠勝過同樣的年輕人。
這一次你似乎賭對了。
你真的考上了,並且憑借著小心翼翼地做人,和忠犬般的聽話,以及遊刃有余的事情處理態度,你得到了很多人的賞識。
你覺得也許真正的機會就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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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依舊沒有停止轉動,麻煩的事情接踵而至,由於你和女友分隔兩地,雙方家庭的矛盾愈發猛烈。
你需要房子,需要房子,需要金錢來照顧你那因操勞而身體逐漸開始步入腐朽的父母。
巨大的壓力落在了你的肩膀上,偶爾夢醒時你會覺得一種不甘心油然升起,但痛苦依舊留存在你身上。
你開始變沈默了,因為太多東西無法和別人訴說。
你繼續幹著你的工作,卻猛然意識到,也許提幹真的是遙遙無期。
但你依舊很幸運,因為我賦予了你這樣的幸運,你和你的初戀走到了婚姻的殿堂,而這其實是你人生裏最不普通的一件事了。
只不過結婚的那一天你吐了。
大概是宣誓的時候,你忽然就想到了上一世。
在很多很多年前,你也做過這樣的事,在賓客們面前握著一個女人的手,然後笑著對她說,我會愛你直到永遠。
你忽然不知道永遠到底是多久。
你也忽然不知道在你的心裏,愛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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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指標還在撥動,一切來的是如此的快。
妻子的懷孕,孩子的出生,父母的衰老以及死亡。你開始在工作之余來回地穿梭於醫院,以及政務大廳。
你機械般地做著上一輩子你都做過的事,唯一的波動大概就是孩子出生那天。
你發了瘋似的沖進產房,要把剛剛出生的孩子摔死。
你被許多人按在地上,可你卻只是大吼著,他和我一樣。
你知道,你或許只是過於敏感了,但很多人都開始覺得你瘋了。
接著便是你的衰老,和妻子的衰老,你花了一輩子時間卻也沒有走到所謂官的位置,但你依舊和妻子湊出來了孩子的教育與生活費用。
你支撐著這個家,操心著孩子的一切,然後慢慢的。
孩子長大了,你老了。
再然後。
你的父母,嶽父嶽母都死了,你的妻子也死了,這一世你認識的朋友,長輩,也開始慢慢離世。
妻子死的那一天,她握著你的手,她仿佛回到了最開始認識你的時候,眼睛裏閃著好奇的光,就像十六歲那年。
她輕輕地跟你說,其實她覺得一輩子都沒有看透你,她覺得你好累好累。
但她又笑著跟你說,但跟你相愛的這輩子,她覺得足夠了。
你就這樣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眼裏的光驟然熄滅。
可那一刻你沒有哭,你只是陷入了呆滯。
你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你也這樣握著過另外一個女人的手,而她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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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死後,你叫來了兒子,他此刻已然成家立業,看起來疲憊極了。
你審視著這個兒子,你似乎也從未看透他,曾經你有你的防備,但此刻你卻忽然釋然了。
你用力地擁抱了他,然後告訴他你要離開這裏,讓他不要來找你。
你的兒子有些驚訝,但他終究點了點頭。
離開家後,你去了很多地方。
去了上一輩子你記憶當中的某座山上,在一片雜草裏,有著兩座墳,一座是你,另一座是你那個時候的妻子。
你忽然栽倒在了墳前,然後便昏睡了過去。
夢裏你看見了很多人,大家都在等著你,你想哭,可剛發出聲音,便又從昏沈中醒過來。
你艱難地站起來,並坐著麵包車,去了一座很遠的廟。
你記得,上一世你年老的時候,廟裏曾經有一個小和尚。而等你再次踏進這座廟時,卻只有一個老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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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並不對你的到來感到驚訝,他只是把你領到菩薩面前,問你是否對一切感到遺憾。
你擡起頭看著那莊嚴肅穆的菩薩像,似笑非笑地對老和尚說,曾經你竭盡全力想去實作階級躍遷,成為不普通的人。
曾經你以為你最大的失敗,是依舊成為了普通的人。
但現在你似乎明了了,你真正感到遺憾的,是你從來沒有珍惜過普通人的一生。
你告訴老和尚,你浪費了好多好多的時間,也浪費了好多好多的愛。你有很多問題到最後沒有想明白,比如你到底是誰,比如你到底愛誰,又如此一切到底從何而起,從何而結。
老和尚也笑了笑,他對你說,人生沒有重來。
你搖了搖頭,你說,人生不要重來。
老和尚指了指院裏的那口大鐘,對你說,他在這裏敲了一輩子的鐘,每次他想不明白該怎麽樣成佛的時候,他就會這樣去做。
老和尚勸你也去敲一敲,你去了。
你用力抓著繩子,然後使勁敲了過去,一聲清脆的鐘聲猛地在四周響起,直至響徹雲霄如同鶴鳴。
這聲音穿過寺廟的圍墻,穿過山上的蔓草,穿過小河上殘破的橋,穿過那一望無際卻又荒涼的原野。
這鐘聲席卷著山風,裹挾你的愛恨,你的迷茫,你的對錯,就這樣穿過你兩世的生命,最後打著轉兒,落在了你的墳上。
你忽然悟到了什麽,這也許是你這普通人最後的一點禪機,在生命的盡頭。
老和尚走到你身邊,他看著你的氣息越來越平靜,越來越輕微。
你看著老和尚,你告訴他,你想到了他一直困惑的那個問題,人到底該如何成佛。
老和尚俯下身子。
你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了那三個字。
莫回頭。
終於,你真的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