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死後的第三年,我第一次跟哥哥吵架。
他怒極了一巴掌扇在我臉上,聲線咬牙切齒:「唐枝,滾出去,永遠不要再回來!」
他接回了另一個叫他「哥哥」的女孩。
我聽他的話,搬離了家。
如他所願,我很快就再也回不來了。
1
唐煜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時。
我神色平靜,淡聲開了口:「那就斷絕關系吧。」
男人面色在猝然間僵住,難以置信地看向我:「你說什麽?」
我將手伸進大衣口袋,摸出一份已經有些皺巴了的協定。
輕飄飄的幾張紙,此刻卻如有千斤重。
我將協定遞向他,小心翼翼,沒將另一份診斷單帶出來。
垂著的眸子,卻到底是不敢看向他。
「既然我讓你惡心,那就斷絕兄妹關系吧。
「以後,你不再有我這樣惡心的妹妹。」
遞出去的協定,在良久死一般的寂靜後,被狠狠掃到了地上。
掃過協定書的力道,有一半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眼前有片刻的眩暈,忍了忍才沒有倒下去。
耳邊是唐煜惱怒而失望至極的聲音:「唐枝,你真是越來越變本加厲!以為我會求著你留下來嗎?!」
2
我扯扯嘴角,強迫自己擡眸,對他露出一抹挑釁的笑:「誰知道啊,或許你就是會求我呢?」
毫不意外,他的臉色徹底黑了。
眼底殘余的一絲情意散盡,只余下滿臉的漠然和嫌惡。
我回身,上樓收拾自己的行李。
帶走了一些衣物,準備離開時。
我又忍不住看了眼,床頭櫃上那張全家福。
那是爸媽還活著的時候,我們一家四口拍的。
照片上的我才四歲。
爸媽和唐煜都笑著看著我,只有我看著鏡頭傻笑。
那時候,唐煜還是溫和紳士的大哥哥。
不像如今,他已經很多年不會看著我笑了。
這一走,我大概是不會再回來。
內心掙紮,我還是回身走過去,將全家福小心塞進了行李箱裏。
行李箱有些大,我搬著它下樓時,因為太過吃力,而顯得有些滑稽。
保姆站在樓下,想過來搭把手。
側目看了看神色陰沈的唐煜,又低下了頭裝沒看見我。
我將行李搬下樓。
很小的一段距離,額頭已經滲滿了冷汗。
唐煜不看我。
他坐在沙發上,翻著報紙。
不久前的暴怒情緒已經散盡,此刻只剩下淡漠。
我走過去,將協定放到他面前的茶幾上。
輕聲,聲音有點抑制不住的沙啞:「我走了。」
3
他仍是無言。
十七年的兄妹,我多了解他啊。
他正在氣頭上。
我說他會求我,他就一定不會求我。
我拖著行李箱,走出玄關門。
身後的人似是終於忍到了極限,杯盞摔砸在地上的聲響。
再是男人怒不可遏的聲音:「滾出去,就永遠不要再回來!」
杯盞破碎的聲音,有些刺耳。
我抓著行李箱拉桿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出門時,才發現外面夜色裏,是傾盆大雨。
我手上沒傘。
這會兒再折回去拿傘,也覺得不合適。
手機上叫的車快到了,我索性走下台階,邁進雨幕裏。
有什麽東西從身後,砸到了我眼前。
大雨模糊了我的視線,眼睛好一會無法聚焦。
我費力看了半天,才看清雨水地裏的東西。
是我落在了玄關處的拖鞋。
粉色毛絨的兔子拖鞋,是去年底唐煜出差時,給我帶回來的。
爸媽過世後,他的性格就變得很是別扭。
給我買這樣可愛的東西,又似乎不好意思親手交給我。
拖鞋在他行李箱裏放了好幾天,他才讓保姆轉交給的我。
此刻鞋子被丟進雨水地裏,混雜著汙漬,很快變得臟濘不堪。
不剩下半點原來的模樣。
跟我一般,如同被這個世界丟棄。
我聽到唐煜暴躁的聲音:「跟她有關的任何東西,哪怕一張紙巾一根棉簽,也全部給我清出來,一把火燒幹凈了!」
雨水從眼睛裏流出來,再滴落在地。
我沒回頭。
咽下眼底的酸澀,上了鐵藝門外的出租車。
4
我媽還在世的時候,買了套小房子,送給我當練舞房。
那裏不大,勝在清靜。
以前我只用來練舞,連床都沒有放一張。
但打個地鋪,也是能過夜的。
我打車過去,再按響門鈴。
保姆今天剛好過來打掃衛生,很快開門,卻杵在門口。
我渾身濕透,手邊是碩大一個行李箱。
南城四季如春,今年破天荒下了場雪後,這冬天就似乎變得格外冷。
我身子有點止不住地發抖,出聲時,話裏似乎都結了冰:「阿姨,讓讓,我要進去。」
保姆僵站在門口,神色很是局促:「唐小姐,先……先生交代,說不讓您回來。」
我拎行李箱的手一頓,擡眸。
看向不安到埋低了頭的保姆,才確定不是我聽錯了。
我有些無法理解:「這房子,是媽媽留給我的。」
保姆的頭更低了:「但房子的戶主,現在寫的是先生名字。」
我楞了一瞬,差點笑出聲:「這話,是我哥說的嗎?」
保姆惶恐地不再開口,算是預設了。
樓道盡頭的窗戶沒關。
有冷風吹過來,吹得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我視線不知怎麽有些模糊。
點了點頭,拖著行李箱回身離開。
進了電梯,還是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我沒想哭的,可眼淚還是砸到了手背上。
媽媽留給我的房子,戶主為什麽會變成唐煜。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唐煜卻最清楚。
當初爸媽剛離世,家裏的叔伯親戚,全都一擁而上。
都欺負我跟唐煜年紀小,想從我們手裏搶家產。
彼時才二十出頭的唐煜,硬著頭皮接管了公司,又要提防著各路親戚。
可我還是被自小疼我的舅舅騙過去吃飯,稀裏糊塗,差點簽了房產轉讓協定。
那之後,我怕再出事。
將爸媽留給我的資產,全部先轉到了唐煜的名下。
這世上,我們相依為命。
除了彼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那時候想,親哥哥呢。
誰都可能欺負我,但他不會。
現在看來,世事原來都是沒有「絕對」二字的。
我渾渾噩噩找了家旅館住下。
一夜無眠,天色微亮時,感覺身上不知怎麽有些發黏。
摸到床頭開關開啟燈後,我才後知後覺聞到了血腥味。
枕頭上觸目驚心,一大片血色。
我摸了摸臉,臉上也糊滿了血,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流的。
5
我沒見過這場面,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瞬慌亂得很。
我是一個多月前,突然流鼻血,在醫院檢查出的急性白血病。
當時醫生很委婉地告訴我,這種病的生存期很難說。
有的能活三五個月,有的遇到腦出血之類的,可能幾分鐘內就突然死了。
我抖著手,拿過手機想打120。
手機剛好響起,來電顯示是「哥哥」。
像是突然出現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心如擂鼓,著急按了接聽。
眼淚像是決堤,混著鼻血一起,開始往手機上砸,迅速模糊了螢幕上的一切。
直到那邊,唐煜冷淡的聲音傳來:「打錯了。」
再是女孩子嬉笑著的聲音:「都說了不要都備註‘妹妹’,活該你打錯。
「誒別打了,找到了,手機掉在沙發縫裏了。」
我急著說話。
鮮血卻從喉間往上湧,讓我控制不住一陣咳嗽,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那邊很快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的聲音,似乎都帶著刺骨寒意。
可能是失血的原因,我渾身冷得厲害,手腳冰涼。
救護車過來接我時,旅館老板攔著不讓我走。
我弄臟了枕頭床單,拿出口袋裏僅剩的五百現金給他。
我說床單下隔了防水層,床墊沒臟,五百應該夠了的。
老板卻很是惱怒:「床墊就算沒臟,沾了這麽重的血腥氣,不換能行嗎?」
他支吾半天才再繼續:「畢……畢竟晦氣啊。」
我楞了一下,又轉了床墊的錢給他,這才離開。
躺在救護車上,我滿腦子都是那兩個字。
我曾經也是爸媽和哥哥捧在手心的寶貝,到如今人之將死,似乎也就剩下「晦氣」兩個字了。
救護車上,醫護人員給我註射了凝血因子,血終於被止住。
我倒也沒覺得太難受,躺了一會,就覺得好得差不多了。
醫護人員說,怎麽著也還是要住院觀察一下的。
車開到醫院,我自己去辦住院手續。
不巧,剛辦完手續,我一回身,就碰見了唐煜。
他註意到我,一瞬楞怔住。
我突然想起,臉上的血似乎還沒擦。
6
我一剎那很害怕,他會發現什麽異常。
盡管時至今日,我也已經不太確定,他還有多在乎我。
我下意識伸手,想擦掉臉上的血。
摸到了臉上的口罩,才想起剛剛下救護車時,醫護人員給了我口罩戴上。
我松了口氣,內心不知怎麽,卻又似乎有點遺憾。
突然想如果他看到了我滿臉的血跡,會是怎樣的反應?
又會不會有一點後悔,昨晚那樣狠心,將我一個人丟在外面?
思緒極短暫的紛雜後,我突然看到一道熟悉嬌小的身影,撲到了唐煜身旁。
女孩手上拎著一袋藥,很是親昵地抱住他的手臂:「哥,走吧。」
我認識她,她是唐煜一個合作方的女兒沈安安。
我跟唐煜的兄妹感情,以前很多年,都是出了名的好。
都說唐氏新當家的總裁,不好女色,唯獨是個實打實的妹控。
後來傳言慢慢變成了,唐煜喜歡嬌氣的小姑娘。
於是一年前的飯局上,合作方帶來自己的女兒,小姑娘一見面就甜甜地叫唐煜「哥哥」。
只是那時候,唐煜神色冷淡,一個字都沒搭理。
我喉間有些發苦,從他們身邊走過。
唐煜的聲音突然響起:「公司會議我讓推遲,陪你先住院看看吧。」
沈安安嬌聲:「不用吧,感冒得也不嚴重呢。」
唐煜應聲:「身體不能大意,我帶你辦住院。」
我突然想起,爸媽剛過世那年。
我在醫院高燒到四十度,打電話說想見唐煜。
他就在醫院附近談生意,但因為一小時後要回公司開會,連一眼都沒舍得來看我。
所以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他也沒那樣在意我了。
鼻子有點酸。
我怕被人看出異樣,埋低了頭,徑直走向電梯。
身後沈安安小聲問:「那個,好像是唐枝姐姐吧?她也病了?」
唐煜冷聲:「裝模作樣,不用管她。」
我的心裏,像是突然被針刺了一下。
進了電梯,身旁一張紙巾遞向我。
男人低沈的聲音響起:「擦擦吧。」
7
我才察覺到,我的眼底濕了。
心裏一咯噔,我猛地側目。
但並不可能是唐煜。
而是裴揚,從小與我訂過娃娃親的男人。
我側開視線,淡聲:「不用。」
電梯門緩緩合上,唐煜帶著沈安安,也朝這邊走過來。
裴揚隔著門縫朝外看了眼,聲音小心翼翼:「你這病,還沒告訴你哥啊?」
我倒也不願,在人前顯得太難堪。
所以努力笑了笑道:「我要是告訴他了,他得多難過?」
裴揚看著外面,幾乎掛到了唐煜身上的沈安安。
他沈默,顯然不信。
我一本正經開玩笑:「你別看他現在這樣。
「等我死了,他一定比誰都哭得兇。」
話落,電梯裏是良久的死寂。
這話實在離譜。
別說裴揚,就是我自己,也不信了。
直到電梯在三樓停下,我走出電梯。
身後裴揚有些難過的聲音才響起:「好好治療,不會死的。」
每個人安慰絕癥患者,似乎都會是這句話。
我沒再吭聲,去了自己的病房。
人之將死,到底也是怕冷清的。
尤其是今早,我一醒來突然看到滿床的血。
那種驚懼無助感,讓我也開始害怕獨處。
我手頭還有些錢,但還是選了普通病房,想著人多能熱鬧一點。
進病房時,剛好是中午飯點。
隔壁病床應該是媽媽來探望女兒,中年女人幫床上的姑娘支起小餐桌,擺出熱騰騰的飯菜和湯。
再往旁邊的病床,是父母兄妹一大家子在嘮嗑。
我才想起,自己這半天,還滴水沒進。
到病床上躺下後,我拿出手機點了個外賣。
似乎是顧及到我,旁邊熱熱鬧鬧的交談聲,明顯刻意壓低了些。
時不時有含著探究的異樣眼神,朝我這邊看過來。
大概我臉色太差,又是一個人來住院,確實有些奇怪。
我本想人多熱鬧些,現在卻突然感覺,似乎更孤單了。
外面下著大雨,外賣送來時,飯菜已經不剩下多少溫度了。
昨晚淋了那場雨後,寒意似乎滲進了我骨子裏,到現在都沒散去。
旁邊雞湯的香味很濃,光是熱乎乎的氣味,就似乎能暖到人胃裏去。
我開啟外賣盒,看著面前,凝結了一層油脂的湯。
也不知怎麽突然腦抽了,拿出手機,給唐煜發了條資訊:「能不能,幫我煲個湯送來?」
8
毫不意外,他沒有回我。
我倒也沒刻意餓著自己,畢竟胃疼起來也不是好受的。
囫圇吃了半碗飯菜,我再將湯上的油撥開,喝了幾口湯。
我身體不舒服,吃東西其實沒胃口,吃快了還容易吐。
所以一小碗飯菜,我還是吃了很久,眼角余光一邊瞥著手機螢幕。
吃完了,再清理完外賣盒子。
護士又進來,給我掛了點滴,嚴肅提醒我要少玩手機,多註意休息。
那邊還是沒有回應。
我笑著點頭,將手機放到了床頭櫃上。
其實自從爸媽死後,我手機的唯一用途,好像也就剩下跟唐煜說說話。
昔日親戚朋友都漸漸遠了,我們身邊,只剩下彼此。
而現在,連彼此也遠了。
旁邊病床的姑娘在嘟噥:「我也在玩手機呀,護士姐姐怎麽不說我。」
她不知道,她只是病了,而我是快要死了。
我躺下睡覺,閉上眼睛又睡不著。
腦子裏記憶反反復復,又都是那些過往。
好的,壞的。
開心的,不開心的。
最後全部定格成,唐煜扇我的那一巴掌。
9
其實,我突然想找唐煜煲湯,也不是真的因為我想要喝湯。
其實,我很討厭喝湯的,打小就討厭。
其實,爸媽還在的時候,唐煜對我很好,他是最疼我的哥哥。
我小的時候,爸媽工作忙。
他們常年在國外,經常一待就是一年半載。
我跟唐煜想他們,就鬧著要出國去玩。
爸媽沒辦法,讓助理來接。
可我小時候恐高,頭一次坐飛機,就差點去了半條命。
第二次,爸媽接去國外的,就只有唐煜一個人。
他下午被接走,結果第二天一早,就坐最早的航班回來了。
我坐在臥室裏哭,他突然推門進來,行李箱裏堆滿了東西。
我糊了滿臉的眼淚,歪頭茫然看著他。
他笑著說:「我在國外,都聽到你哭鼻子了。」
前一晚媽媽做的年糕,他嘗了一口覺得好吃,就連碗帶蓋,一起塞行李箱給我帶了回來。
爸爸陪他逛了國外的夜市,他買了一大堆,全是買給我的布偶娃娃和零食玩具。
回來後他將東西全塞給我,裝小大人安慰我說:「爸媽給你買的呢。
「他們很想妹妹,連菜都要我帶回來給你。」
他撒謊。
那時候是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溫。
帶回來的年糕都壞了,爸媽才不會那麽蠢。
我嘗了口發餿了的年糕,「哇」一聲就哭了。
那時候,我五歲,唐煜十二歲。
保姆聞聲進來後,我們怕被罵,又慌張將年糕藏到了床底。
我說,我想吃媽媽做的菜。
唐煜就趁保姆不在時,偷偷學做菜。
他練就了一手好廚藝。
我打小挑食,不愛喝湯。
他學著老師那套哄我說:「要多喝湯,不挑食才能變成姐姐。要不然,就永遠都是妹妹。」
他做的湯很鮮甜,我時常也願意喝一小碗。
他成年後,考了駕照。
我半夜想爸媽,他將我拉起來,開了十多個小時的車,一千多公裏。
帶我去了臨海城市,見到了爸媽。
他被胖揍了一頓,鼻青臉腫,歪頭時還對著我笑。
眼神裏都是得意,看,哥哥牛吧。
後來,飛機失事,爸媽死了。
唐煜大學輟學,一頭紮進了公司裏。
他不再對我笑,也再不曾給我做過飯。
再後來,打小與我訂了娃娃親的裴揚生日,約我去參加派對。
我回家,包裏多了裴父的一張銀行卡。
密碼寫著我的生日,卡裏有足足五千萬。
隔天,唐煜跟了近半年的一個大單子,就到了裴家的手裏。
我解釋了。
但唐煜不聽。
他扇了我一巴掌,怒不可遏罵我:「自私又愚蠢,這麽多年除了戀愛腦,你還長了什麽?!」
10
我躺在病床上,睡了好長的一覺。
再醒來時,外面天色都有些黑了。
臉上一片濡濕,我擡手抹了一把。
手上不是紅色。
我輕輕松了口氣,還好,不是血。
手機裏進來了一條微信,是半小時前,唐煜回過來的:「想喝不會自己去煲?」
大概是意料之中,我也沒感到太難過。
想想其實他恨我也好。
現在多厭恨我一分。
這樣等我不在了的時候,他大概也就能少傷心一分吧?
我放下手機,下床進了洗手間。
鏡子裏映出蒼白的一張臉,開始有些瘦脫了相。
突然想起今天在電梯撞見裴揚,他說我瘦了太多。
說不用再刻意忌口,只要吃得下的,什麽都盡量多吃點。
我再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
其實,瘦得也確實挺明顯的。
以前的時候,唐煜眼神多好啊。
現在,他倒是似乎怎麽也看不出來。
有什麽東西滴落在洗手台上。
我看了眼那滴猩紅,有些習慣了的擦掉鼻血,再往鼻腔裏塞了個醫用棉球。
血果然止不住,棉球很快被血浸透。
我找了護士,又註射了次凝血因子。
想著也不能總在醫院待著,我又找醫生問了,自己註射凝血因子的方法。
出院時,醫生給我開了成套的藥物,和一次性註射器。
又囑咐說:「自己註射後,如果還是不能止血,或者有其他不適,還是要第一時間來醫院的。
「對了,身邊有家屬陪護吧,你現在可不能再一個人待著。」
我話到嘴邊,看向醫生不放心的神色,又點頭改口:「有的,有哥哥。」
走出醫院,我才想起,自己好像沒地方去。
想著裴揚說的那句:「都現在了就不用再忌口。」
我索性打車,去了商場買吃的。
以前怕胖,很多想吃的東西,都不敢多吃。
想著任性一次。
我進商場,一口氣買了兩杯奶茶。
又進了超市,買了一大袋薯片辣條一類的垃圾食品。
臨近過年,超市的人很多。
我排隊結賬,等了半天。
等結完賬,提著一袋子東西離開,我有些氣喘籲籲地感覺呼吸困難。
超市外面有座椅,我坐下來,打算先喘口氣。
低眸,視線裏出現一雙黑色的皮鞋。
我擡頭,就看到了神色冷淡的唐煜。
他不鹹不淡看了我一眼,又掃過我身旁,兩杯奶茶和一大堆有些壯觀的零食。
以我的食量,一個人可遠遠吃不掉這麽多,兩杯奶茶更是離譜。
他冷笑了一聲:「看來過得還挺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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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驚訝於,他會出現在這裏。
腦子裏亂糟糟的,胡亂回了一句:「還行吧。」
其實,我時至今日,真的沒想再氣他。
但這話在他耳裏,大概就是故意惹他不快。
他神色更冷:「那就在外面好好過。」
說完,他回身就走。
我也不知怎麽,這些天突然特別想念,以前唐煜給我做的飯菜和湯。
一時沒忍住,看著他的背影,又問了他一句:「真不能幫我煲個湯?」
唐煜不耐煩回身,冷冷瞥了我一眼:「想喝不會自己去做?」
我有些無奈:「我這不是不會嗎?」
我今年也十七了。
但廚藝這種事,還當真是一竅不通。
以前唐煜總說,讓我好好讀書就行。
做飯菜這種事情,以後有的是時間學。
現在我突然也有點後悔,早知道就早些學點他的手藝了。
似是聽到了我的心思似的,唐煜冷哼了一聲:「不會那就去學。」
我張張嘴,想說現在學應該來不及了。
可這種話又不能說。
想想還是閉了嘴。
哎,算了。
大概我現在這模樣,確實很令人厭惡。
唐煜沒多停留,很快就冷著臉走了,再也沒回頭。
我起身打算走時,裴揚不知怎麽從我身後冒了出來。
他神色躲閃,擔憂地問我:「你怎麽從醫院跑出來了?」
我不想跟他多說,只淡聲應了一句:「我出院了。」
他似乎還想問什麽,對上我冷淡的神色,老半天才再說出話來:
「不管你信不信,我爸塞你包裏的那張卡,我事先真不知情。」
我應聲:「都過去了。」
對我而言,真相已經不重要了。
我拎著東西,有些吃力地離開。
走道盡頭,唐煜的身影似乎一閃而過。
我的幻覺真是越來越嚴重了,他明明已經離開好一會了。
晚上我隨便找了個地方住下,深夜挽起袖子練習註射時,唐煜突然打來了電話。
12
他問起那張全家福。
得知就是被我帶走了後,他語氣很不悅:
「爸媽生前那樣疼你。
「以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還有資格帶走他們的照片嗎?」
換了以前,我一定會很生氣的,多半會跟他大吵一架。
他一次次怒斥我的所作所為,可他又到底有多少證據?
就憑別人塞我包裏的一張卡,他就可以斷定我幹了壞事嗎?
我跟他十七年的兄妹,哪怕我最任性驕縱的時候,又何曾那樣不分是非輕重過?
但現在,我半晌沈默後,平靜地回他:「那我明天讓阿姨來拿走吧。」
唐煜語氣更加不好:「保姆是我花錢請的,不是給你驅使的。」
我忍了忍,努力不讓情緒激動:「那你希望怎樣?」
那邊冷聲:「明天中午我有飯局,你自己把照片送來。」
說完不等我回復,電話直接被掛斷。
很快,那邊再發了個酒樓地址過來。
第二天,我打車過去。
包廂裏的除了唐煜,其他人卻是裴揚一家子。
還有裴揚身邊坐著的,一個我沒見過的年輕女孩。
我太了解唐煜了。
幾乎一眼就看出來,他叫我過來是什麽意思。
他還是以為,我就是一門心思撲在裴揚身上。
才會不惜跟他斷絕兄妹關系,不惜從家裏搬出去。
我走過去,將裝著全家福的袋子,放到唐煜身旁後,就要離開。
他卻出聲叫住了我:「不跟老朋友打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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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看他的臉色,立馬出去帶上了門。
裴母起身端著酒走向我:「唐小姐來都來了,坐下來一起吃點吧。
「啊都忘了介紹,這是我家裴揚的女朋友呢,月底準備訂婚了。」
她說著,將酒遞向我:「很多天沒見了,阿姨敬你一杯。
前些天我們兩家鬧了點誤會,也算是阿姨替裴家,給你和唐總賠個不是。」
裴家搶走的那單子,唐煜已經又搶了回來。
裴家竹籃打水一場空,現在也只能來裝傻賠笑臉。
我沒接那杯酒,淡聲:「抱歉,我還有事。」
裴母神色不安,怕唐煜不高興,又朝裴揚和那女孩子使眼色。
裴揚坐著沒動。
年輕女孩神色局促,端了酒起身,也遞到我眼前:
「早就聽阿揚說起唐小姐您,說你們打小就是很好的朋友。
「今天第一次見面,我敬您一杯,希望您不要嫌棄。」
唐煜安然坐著,微挑眉,是在看笑話。
我索性兩杯酒都接過來,一口氣全喝光了。
腦子裏突然想,我今天也剛好十八歲了。
這兩杯酒,就當是敬自己的生日。
也不知道,唐煜還記不記得,我的生日是哪天。
我喝下去時,裴揚急聲叫我:「你不能喝酒的!」
我沒聽,喝完了,放下酒杯。
唐煜的臉色不好看,也不知道,他又是哪裏不滿意。
我胸口燙得厲害,喉間與鼻子裏一陣熟悉的發熱。
預感不好,我立馬回身往外面走。
好在門只是關了,並沒有鎖上。
我迅速拉開門,幾乎是沖了出去。
跑到外面走廊時,路過的人紛紛神色怪異看向我。
我又流鼻血了。
這一次,似乎比之前都要嚴重。
鼻血大滴大滴往下掉,染臟了淺色的地毯。
眩暈感席卷而來,我走在平地,卻感覺像是深一腳淺一腳,腳底和四周都在搖晃。
我好像又產生幻覺了。
我聽到唐煜在我身後叫我。
他說:「唐枝,站住。」
14
我用力晃了晃頭,再晃了晃頭。
跌跌撞撞,繼續往前面走。
擡手擦了幾次鼻血,好像越擦越多了。
兩只衣袖連帶著我胸前一大片,也都沾上了血色。
身旁好像有人開始尖叫。
多半的人在避瘟疫一般,著急躲閃。
我又聽到身後唐煜的聲音。
這一次,可能是隔得近了些,我聽得真切了一點。
他聲音含著怒:「裴揚才開始談了個女朋友,你就這樣受不了了?」
我的腦子好像開始轉不過彎來了。
擡手費力想按下額頭,手擡到一半,又掉了下去。
唐煜似乎因為我不站住,也不回頭,而感到很生氣。
他聲音好像更大了:「你以為他們裴家,能有一個好東西?天真,愚蠢!」
哦,他在罵我。
這一次,我終於聽懂了。
旁邊有人遲疑著走過來,伸手攙扶住我。
那人在我耳邊說話,聲線慌亂:
「小姐,你……你流了很多血,不能再走了。
「快先坐下,已經打救護車了……」
流了很多血嗎?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衣袖,模糊視線裏,全是紅的。
鼻子裏不斷有液體滴落下來,落到地毯上,似乎也是紅的。
我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所以我回身,看向唐煜,想跟他說點什麽。
唐煜朝我走過來。
他很生氣,滿臉的怒色。
可是走著走著,他驟然頓住了步子。
他看著我,對上我的視線。
突然,像是見了鬼一般。
他臉上的怒意凝固,僵滯,散盡。
取而代之,是巨大的錯愕、茫然、驚懼。
他站在原地,不動了。
他甚至好像,不認識我了。
15
可能是我臉上糊了太多血,連面容五官都模糊了,他才會都認不出我了。
我努力擡手,兩只手一起,盡量想將臉上的血跡擦幹凈些。
我有些著急地靠近他,突然很想要跟他說什麽。
可到底要說什麽,我又想不起來了。
我費力走過去。
可惜走到一半,我腳下一軟,雙膝跪了下去。
唐煜如夢方醒一般,猛地回過神來,朝我撲過來。
他一向是極沈得住氣的。
爸媽還在時,他是沈著紳士的小大人。
爸媽走後,他是冷靜果斷的管理者。
可現在,幾步路的距離,他卻腳步不穩到,甚至還中途摔了一跤。
我忍不住笑,鼻血流得更厲害了。
可唐煜卻哭了。
他掉了眼淚,撲到我身邊,卻又甚至不敢碰我。
只滿目驚慌問我:「枝枝,你……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