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結】
【前事可拾】
我的父親,是天下第一奸臣。
他的名聲差到倘若他一朝失勢,光朱雀街上百姓的唾沫就可以將他淹死。
我時常不解,父親有權有勢,謀略過人,為什麽偏要做令天下人不恥的事呢?
他通常不會回答我,只是摸摸我的頭,眼中的意味是困擾我多年的復雜。
我索性不再管這些,只安心做父親天真無邪的女兒,做相府小小姐。
然後在我十歲那年,先帝崩逝,幼帝在父親的支持下登上了皇位。
幼帝母族一時強盛,漸漸的對父親起了忌憚之心,朝裏朝外處處不著痕跡地排擠。
然後突然有一天,父親回府後神色頹廢,我記事以來第一次見父親那樣失意。
他把頭靠在我的頸窩裏,喃喃自語,"囡囡,他們怎麽就不肯放過我們呢?"
第二天父親便恢復了本來意氣風發的模樣,昨夜的頹靡完全消失不見。
唯一與平時不同的是,他上朝前在我發頂親了又親,笑著說,"我們家囡囡頭頂有兩個旋,以後一定是個聰明有福的人。"
父親上朝後不久,便有宮裏的人來將我帶走,說是宮裏的公主需要一個伴讀。
那個公主我曉得,是個不聲不響不受寵愛的公主。
我被宮人請走之前,母親眼睛通紅,溫柔地一遍又一遍替我整理衣衫,向我保證很快來接我。
我只是懵懂地點頭。
要我當伴讀的公主是個膽子很小的姑娘。我離家不習慣,又把她當罪魁禍首,對著她一天到晚沒個好態度。
宮人自然不敢得罪我,她也好脾氣又委委屈屈地讓我欺負,小媳婦似的。
終於有一天晚上,我想到父親母親,躲在被子裏哭起來。
小公主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破天荒地來找我,恰巧撞見我在哭。
我哭得直打嗝,覺得丟臉,惡聲惡氣趕她走。她卻鉆到我的被子裏替我擦眼淚。
最後我也覺得在小哭包面前哭不好意思,一抹眼淚,拍著小公主的肩,說,"今後我罩著你。"
小公主楞楞的點頭。
我相府小小姐不是言出不行的人,既然答應要罩著她就一定要做到。
自從小公主和我一起玩之後,我便時常替她教訓輕慢她的宮人,甚至還替她分擔夫子布置的作業。
有次小公主從梯子上摔了,我替她墊了一下,把手肘蹭青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小公主卻嚇得直哭,說從沒見過人受這樣重的傷過。
我深深地覺得她太過軟弱,卻在母親聽我摔了進宮探望我時,哭得比她還厲害。
母親說父親不能也沒有臉來見我,我卻覺得父親已然盡到他最大的努力,母親就又笑又哭地罵我是個偏心鬼。
再見到父親,是在禦書房外。
皇帝不過是個六歲小兒,怎麽可能處理得來朝政?每日禦書房裏替小皇帝批閱政務的,都是父親。
我從旁人口中聽得這事,便徑直跑去禦書房,悄悄地守在外面想見父親一面。
沒等來父親,卻等來了皇帝小兒。
他確實是個小孩子,身量才在我的腰上面一點。
明顯他是偷跑出來的,身邊連個宮人都沒有。
他幼稚地開口問,"姐姐,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沒好氣地說,"我在等人。"
他又問,"姐姐在等誰?"
我說,"在替你批奏章的那個。"
他才恍然,"哦,是丞相啊。"
我心裏覺得他懶惰又蠢笨,自己的奏章天天讓我父親代勞便罷了,怎麽連表面功夫都不做,就這樣跑出來玩?
我開始諄諄教誨,"小皇帝,夫子可曾教過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他楞住,然後搖搖頭。
我心想,果然這皇家的人都是懶胚子,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曾教過。
我又語重心長開口,"姐姐告訴你,今後奏章要自己批。丞相大人也需要休息的,他都很久沒見過自己可愛的小女兒了。"
皇帝小兒果然是個笨蛋,只會楞楞地點頭。
我的父親輔佐了這樣一個傻子,我不由得開始為父親擔憂起來。
那天我還是等到了父親,出禦書房的時候他完全沒想到我會在,難得的失態,"囡囡?"
我跑過去抱住父親的腿,"是我。"
父親把我抱起來,好氣又好笑,"怎麽跑這兒來了。"
我委屈地說,"因為父親不來看我。"
父親無從辯解,只好問,"有沒有人欺負囡囡?"
我驕傲地說,"我的父親這樣厲害,誰敢欺負我?"
父親便大笑,說我不知羞。
那以後我便天天跑到禦書房蹲守。由於等待的時間有些無聊,加上小公主的請求,我就把她帶著聊天解悶。
氣人的是,小皇帝還是不聽話,總跑出來玩。
我質問他,"你不是答應我自己批奏章了麽?"
小皇帝怯生生地說,"丞相說我現在先學著,等長大了再自己批。"
我突然有了個想法,父親是奸臣,奸臣就是有權勢,而權勢自然要從皇帝手裏得來。
難不成父親就是想小皇帝不思朝政?
我覺得我還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很有父親的潛質。
但我又覺得小皇帝有些可憐。
於是我想,父親拿了他的東西,我這個做女兒的替他補償回去才好。
於是我和小公主的隊伍裏就多了個小皇帝。
我們三個在宮裏鬧得雞飛狗跳,惹了不少禍。
當然基本上是我一個人惹的,小公主只會顫著嗓子勸我,小皇帝倒是多幾分膽色,只是到底是個小孩子,懵懵懂懂的都不知道自己在惹禍。
沒意思,這宮裏的孩子都這樣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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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的時候,我總算能回家見父親母親了。
小公主和小皇帝在我回家前眼淚汪汪的,好像我一去就不回來了似的。
我答應他們回來給他們帶禮物,他們才止住了黏糊糊的勁頭。
父親接我回的家,我原以為母親會很開心見到我,結果她一見到我反而哭起來。
我疑惑,"母親怎麽哭了,難道嫌棄女兒長胖了麽?"
母親破涕為笑,罵我死孩子。罵完又覺得大新年說死不吉利,替我啐了好幾口。
那個新年夜母親和我睡一張床,我長久未見過這樣溫柔似水的母親,覺得頗不自在。
我想起父親將我送進宮前的反常,大驚,難不成父親母親又要將我送走?可我還沒和小公主小皇帝告別。
"母親,我不想離開你。"
我學著小公主的顫音開口試探,因為據我觀察宮女們特別吃這套,對母親也應當是有作用的。
母親竟然又紅了眼睛,她抱我抱的很緊,"囡囡,我的囡囡啊。"嗓音哽咽,叫我都仿佛是在嘆息。
第二日母親又是哭著送我出的門。父親攬著母親的肩才沒讓她哭暈在地上。
我恍惚才知道,原來人生至苦生離死別不是沒有道理的,母親哭得那樣肝腸寸斷,我也心裏難過極了。
可我還是要走,父親安慰好母親,親自送我回宮。
他認真地對我說,"囡囡,我一定會把你接回來的。"他鄭重得仿佛在談論國家大事,不像在跟個孩子說話。
我問,"父親,你是奸臣嗎?"
父親頓了頓,"囡囡覺得父親是奸臣嗎?"
我認真地回答,"父親不是。"
父親笑了笑,"為什麽呢?"
我想了想,回答,"父親心疼我,卻還是不得不把我送進宮。倘若父親是奸臣,怎麽會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倘若我是奸臣,我便要所有事都順我心意才好。"
父親揉了揉我的頭發,"囡囡真聰明。"
我心裏得意,我可是相府小小姐,便是要這麽聰明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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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這樣過了四年,我十四歲了。
宮裏來了個小皇帝的伴讀,比我大好幾歲。
我一開始只當他是如我一般被請進來的。後來才知曉他竟是小皇帝的小舅舅,還是主動進宮的。
我頗不服他的氣,大概因為在他眼裏,我和那些宮裏的孩子沒多大區別。
還有就是,他老管著小皇帝讀書學習。
雖然我知道小皇帝這麽傻是應該多讀點書,可小皇帝常常缺席三人會議也使我有些發愁。
他要帶著小皇帝讀書,我就和小公主在旁邊玩,惹的小皇帝眼巴巴地看。
結果第二天他不知道從哪裏弄出來個竹蜻蜓,自己和小皇帝玩得開心,我和小公主在一旁眼巴巴看,卻假裝不屑一顧。
有一日小公主的貓貓亂跑,竟爬到一棵大樹上下不來了。
宮中就在西南角有這麽一棵又大又高的樹,竟讓這貓貓爬了上去。
我想爬上去替小公主把它帶下來,小公主卻扯著我的袖子不肯讓我爬。
我只好叫宮人去拿。
結果這麽多宮人竟沒一個會爬樹的。
最後還是小雞仔皇帝和他的伴讀到場把貓貓救了下來。
當然,小雞仔皇帝是救不下貓貓的,是伴讀把它拿下來的。
他像是沒想到當伴讀居然會淪落到給一群孩子撿貓,過程中神色頗為復雜,但身手是極利落的,幾乎是眨眼的工夫便攀了上去。
我在下邊看得目瞪口呆。
父親告訴我,技不如人就承認是君子氣度。我雖不是君子,卻也不能丟了相府的氣度。
他站在樹頂上朝我們望,我突然便又想起了父親和我說過的一句話:君子要善於結交良師益友。
於是第二日我便捧著我心愛的小玩意兒去結交他。
甚至還厚臉皮地跟著小皇帝一起叫他小舅舅。
他聽了似笑非笑地看我,"怎麽不直接叫伴讀了,小侄女?"
我嬉皮笑臉地說,"我之前不懂事,小舅舅別和我計較。"
他頗為新奇地看我,"丞相老謀深算,宮中人也皆謹言慎行,你能這樣沒心沒肺,倒也是奇事。"
……我便當他在誇我與眾不同好了。
小舅舅來了之後,宮中的生活有趣許多。
但很讓我傷心的是,小舅舅來了以後我便是不能常常見到父親了。
小舅舅初來之時,我照常去禦書房蹲守父親。這回等到的不是父親也不是小皇帝,而是眼神冰冷的小舅舅。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蹲在地上的我,不帶感情的說,"今後丞相不會再來了,陛下也該學著自己處理政務了。"
我一時有些茫然,小皇帝將他的東西拿回去了,那父親怎麽樣了呢?
擔驚受怕中,母親進宮來看我,她告訴我這是父親自己的選擇。
父親還給我帶了句話,他說他還是那個天下第一大奸臣,叫我萬事不要委屈了自己。
我於是想開了,依舊每天吃好睡好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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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到了七月。
難得有一天小雞仔皇帝放假,我們幾個人久違的坐在樹蔭底下玩。
小皇帝和小公主兩個人因為下棋吵起來了,小皇帝說小公主悔棋是耍賴,小公主說小皇帝受小舅舅指點是作弊。
我欣慰的看著這兩個傻孩子吵架,像看著兩頭好不容易養大的豬。
最後我看不慣小雞仔作弊欺負小公主,擼起袖子把小舅舅拽走,不讓他給小雞仔支招。
等到我們兩個人在棋盤前坐定,他才回過神來,神色古怪,一時不明白我怎麽就和他熟絡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本來理直氣壯,但看到他的神色竟然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下盤棋嗎?"我幹巴巴地開口。
小舅舅:"哦。"
最後小舅舅贏的毫無懸念,我於是特別無趣地跑了,跑去給小公主支招,果然把小雞仔皇帝打的落花流水
小雞仔竟然又把小舅舅請過來,我和小公主就又輸得毫無懸念。
最後小公主和小雞仔都沒了下棋的興致,都跑了。留下我和小舅舅面面相覷。
我已經可以想見輸的結局,懶洋洋地有一下沒一下地跟他下棋。
小舅舅突然開口,"你的棋,是丞相教的嗎?"
我詫異他會提到父親,"不是啊,"
小舅舅看著我的眼睛,有那麽一點探究的意味。
"這樣啊。"他若無其事的落下一顆棋子,"下的挺好的,進退有度。"
我正要得意,卻聽見他又說,"只是不懂得取舍。"
"若你肯棄了那片黑子,這塊棋你便可以做活,也不會出現如今的劣勢。"他分析給我聽。
我卻聽不進去,自顧自的說,"我曉得。但如果我真棄了那一大片,便是做活了這片,也再也沒有贏的可能了。"
我搖頭晃腦的把我的想法解釋給他聽,等我講完再把精力放回到棋局上的時候,卻發現他已將那大片黑子吃掉。
"這下你沒有選擇了。"他含著笑意的聲音傳來。
我怒,"你怎麽趁人講話不備的時候下棋呢?"
他忍著笑裝正經,"下棋時要專註,今天我就教你一課,小侄女。"
最後我郁悶得晚飯都沒吃幾口。
大抵是我今日的食量與平常相差甚遠,大家都發現了我的異樣,小公主軟乎乎地開口問我怎麽了。
我突然正色,對著她說,"小公主,今天我再教你一課。"
小舅舅停下筷子,擡頭看過來。
小公主看我這麽嚴肅,也嚴肅起來,"你說。"
我認真的說,"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壞蛋,仗著自己年紀大幾歲欺負小孩子。"
我借著余光看到小舅舅頗為無奈地看著我。
於是我得意地對著小公主繼續說,"今後要是遇到這種寡廉鮮恥的人,可一定要當心。"
小雞仔皇帝聽了半晌,突然迷迷糊糊插話,"寡廉鮮恥不是這麽用的吧,姐姐。"
小公主知道我在說什麽,給小皇帝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插話。
可小皇帝的傻確實不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他楞是搞不清楚,問我,"姐姐說誰寡廉鮮恥?"
我感到一陣無語,只好放棄隱喻,"嗨呀,我說的就是那些以大欺小的人吶。"
小雞仔皇帝聽了我這話,把"以大欺小"在嘴裏念叨了幾遍,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了!"
我奇了,小皇帝竟然也有搶答的一天?莫不是讀書真能有這樣大的效用,能把一個傻子變成正常人?
我好奇地讓他說。
他頗為得意地開口,"姐姐是在說自己。"
他不顧我鐵青的臉色繼續解釋,"宮裏人都說姐姐最喜歡欺負小孩子,所以姐姐是在說自己。"
故事以我暴打小雞仔一頓為結局。
小公主這些年見多了,早就習以為常,但仍舊有些警惕,怕小舅舅偏幫小皇帝。
若論打架,我連小舅舅半個指頭也敵不過。
可幸他並沒有出手,只是在小皇帝要摔倒時扶他一把。
我想,他大概也和那些宮人一樣,看在父親的面子上不敢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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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日,就又到我每年可以回家的日子了。我興奮得閑不住,到處拉著人說這事。
小公主和小皇帝都很替我高興,即使他們並不理解我的高興。
小舅舅意料之中的很冷淡,"恭喜你要回丞相府了。"
我一直都曉得他不喜歡我的父親。就比如,小公主和小皇帝都是恭喜我回家,他卻是恭喜我回丞相府。
丞相府跟家不一樣,丞相府只是一個冷冰冰的府邸,裏面沒有嘮叨愛哭的母親,也沒有溫和堅韌的父親。
我難得地不想理小舅舅,哼了一聲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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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年父親母親都變了許多,可父親的溫和還是不變,母親也還是一見我就哭。
晚上照例是我和父親的專屬父女交流時間,母親照例酸溜溜的放下宵夜走了。
父親問我在宮裏過得如何,我不假思索地說好。父親就促狹地學著母親酸溜溜的口氣說,"看來囡囡是樂不思蜀了。"
我就笑。
父親笑完,收了一些笑意,幾分認真地問我,"囡囡和陛下的伴讀相處得怎麽樣?"
我吃著餛飩,輕快地說,"還不錯。"
父親看了我一眼,"囡囡覺得他人怎麽樣?"
父親這個語氣很奇怪,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要慎重地答這道題才行。
"……還行?"我試探道。
父親讓我說的具體一點。
我想了想,"他身手不錯,學識也淵博,棋也下的好。"
父親無奈的說,"我是問,他人怎麽樣?"
我努力想了想,"他行事還算端方磊落,人也挺有趣的。"
"哦?"父親仿若不經意的問,"那就是什麽都好嘍?"
"……也可以這麽說吧。"
除了討厭父親大人您以外,他確實也沒什麽大的缺點。
父親看我不想多聊小舅舅,換個方向開口"再過幾年,囡囡也該嫁人了。"
蛤?
這話題是不是轉的太快了一些??
"我和你母親都已經開始替你物色了。"
蛤???
他又趕緊補充,"當然人要你自己看過喜歡才好。若你不想嫁,再等個幾年也無妨。"
我擡起頭悄悄看了一眼父親,鬼使神差般的開口問,"父親,我喜歡誰就可以嫁給誰嗎?"
父親淡然一笑,道,"那是自然。我的女兒,配誰都配得上。"
"如果我喜歡老頭子呢?"我好奇地問。
父親不笑了,"年紀大你太多還是不要了吧。"
"如果我喜歡雞鳴狗盜之輩呢?"
父親捏緊了茶杯,"……父親覺得不行呢。"
"如果我喜歡一個為人正直沒什麽缺點但只恰好是父親政敵的人呢?"
父親松了口氣,"只要人品正直就好,政敵什麽的沒關系的……嗯?"
"囡囡你說誰?"父親狐疑地看著我。
我把嘴裏塞滿餛飩不說話。
果然即使是天下第一奸臣,小舅舅口中老謀深算的丞相大人,在媒婆上身的時候,都會好哄騙許多呢。
——————————————————
回宮以後。
小皇帝正在拆我給他帶的禮物,一邊還不忘問我,"姐姐你給小舅舅帶了嗎?"
我:"嗯。"
小皇帝就隨口道,"小舅舅人緣可真好,常有人送他東西呢。"
我只當是攀附小舅舅家權勢的人,也隨口問,"是哪些人啊?"
小皇帝不假思索地說,"是一些漂亮姑娘。"
小公主在一旁不忍直視地嘆了口氣。
猝不及防掌握了一個八卦,我忍不住繼續挖掘,"你都說說有誰。"
小皇帝想了想,掰著手指頭數,"徐家姑娘、張家姑娘……"
我越聽越震驚,到了後面只剩佩服。
合著凡是京中的適齡少女,沒有不對小舅舅有意思的?
"這可太厲害了。"我贊嘆道。
"什麽太厲害了?"小舅舅這時候走進來,恰巧聽見了我說的話。
"你啊。"我說。
"你才發現我厲害啊。"他含笑看著我說。
小皇帝好心的糾正,"姐姐的意思是,有那麽多姑娘喜歡你,她覺得很厲害。"
小舅舅看著我和小皇帝,臉上的表情我再熟悉不過,那是無奈和無語。
"那都是沖著我家來的,不是我。"小舅舅無奈的解釋。
"不對!"我跳起來反駁,"我父親那樣厲害,怎麽沒見有人想娶我呢?"
小舅舅神色古怪的看著我,"你這麽著急著嫁出去?"
我想起了父親跟我的那次交談,心虛地坐回去,"……沒啊。"
小舅舅:"……"
小公主:"……"
小皇帝:"姐姐,這東西真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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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十五歲生辰那日,父親有事要處理不能來接我回家。作為補償他送了許多生辰禮物進宮。
我是極喜歡禮物的。
但我這人吧,有一怪毛病,就是聽不得肉麻話。
比如我從來扛不住母親的溫情,再比如我聽不了別人對我說"生辰快樂"。
光想想我就頭皮發麻。
父親母親從小知道我的習慣,每年只是若無其事地把禮物放在我的房間,然後絕口不提我的生辰。
小公主知道我的毛病,也是悄悄地送我禮物。
小皇帝倒是容易控制不住情緒,只是每每興致大漲蠢蠢欲動之際都會被小公主按回去。
但是我完全忘了一個人。
於是當小舅舅鄭重其事地送我禮物並認真的祝我"生辰快樂"的時候……
我差點離開這個美麗的世界。
當時我的臉一定很僵硬,不然小舅舅也不會開口問我是不是不滿意他送的禮物。
小舅舅送了我一套玉飾。
從發簪項鏈到戒指手鐲,從發帶腰帶到玉佩印章,上面的玉都來自同一塊胚,因此顯得渾然天成,特別又貴重。
我是真的很滿意。
於是我幹巴巴的說,"沒有啊,我挺喜歡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舅舅瞇了瞇眼睛,"你的臉很紅。"
我不知道哪來的急智,極其自然地說,"天氣有些悶。"
最後在我神奇爆發的演技和小公主的掩護下,總算隱瞞了過去……
假如小舅舅瞎了的話。
晚上小皇帝提出要放煙火,因為據他說那天"恰巧"有人進貢了一批煙火。
我們另外三個人都有些無語,論傻還是小皇帝最傻。
連小公主都不知道這件事,小皇帝怕準備的驚喜又被小公主發現,一連躲了她好幾天。
原本宮中是不讓放煙火的,但我們四個人裏,"恰巧"有一個皇帝和一位公主,我的父親"恰巧"是風頭正盛的丞相,小舅舅又"恰巧"是第一世族的長子。
所以今晚的放煙火之行,順利得很。
當斑斕耀眼的煙火在空中炸開時,小舅舅正廣袖長袍、身姿挺拔的站在我身邊。
他擡頭認真的看著煙火,手垂在身側,從廣袖中露出一段漂亮指節。
那是一段寫得了字,畫得了畫,下得了棋又爬得了樹的指節。
我悄悄伸出手戳了一下那指節。
小舅舅動也沒動,仍然看著煙花,仿佛沒有感覺到。
我又戳了一下。
這次我看到小舅舅的指節蜷曲了一下,下一秒我的手就被他握住。
我驚訝的擡頭看小舅舅,他連仰著頭的角度都沒變,仿佛那只攥著我的手不是他的手一樣。
我掙不開,於是就不管他,擡頭看煙火。
當最後一朵也是最漂亮的一朵煙花騰空之時,大家都在仰著頭認真的看著煙火。
我聽到旁邊幾近於無的嘆息,他說"真好。"
我也在心裏想,"真好。"
————————————————————
過了些時日,小舅舅回家去了。
聽聞他的父親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臥在床上好幾日,於是來了信讓小舅舅回家一趟。
這些時日,頗無聊。
小皇帝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小舅舅回來,每日都要來問我小舅舅什麽時候回來。
我奇了,"你怎麽來問我?他是你的小舅舅,又不是我的。"
小皇帝問,"不是姐姐的小舅舅,那姐姐為什麽和我一起叫小舅舅?"
我理所當然的說,"叫他小舅舅當然是因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
小皇帝善解人意的說,"那我告訴姐姐好了。"
"……不用了。"我無語,這孩子果然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樣沒有眼力見。
我可能不知道嗎?
呵。
"況且,"他結結巴巴補充,"姐姐和小舅舅關系最好,所以我就來問姐姐了。"
"我不是我沒有啊你別亂講。"我警惕的看著他,"怎麽憑空汙人清白?"
小皇帝有些懵的說,"景儀姐姐讓我把有關小舅舅的事都告訴你,我還當姐姐你和小舅舅關系很好呢。"
景儀是小公主的封號。
小公主……
幹得好啊!
不想又過了幾天,小舅舅沒回來。父親倒是來接我回家。
我頗為驚訝,往常母親雖然可以常常進宮,卻不能隨意派人接我回家。
何況父親這次來接我時,和平時很不一樣。
父親一向溫和穩重,喜怒不形於色,今日卻笑得誌得意滿,連平日看不大見的眼角細紋都笑出來了。
上次見到父親這樣輕縱張揚的模樣,好像是五六年前了,那時我還沒進宮。
父親對我說,"囡囡,我來接你回家。"
我心中隱隱有個念頭,這次回家,好像就不用再回來了。
我回頭望了一眼那座我住了五年的宮邸,紅墻綠瓦,甚是喜人。
——————————————————
回到自己的家,我居然有些不習慣。
原來沒了小皇帝的嘰嘰喳喳,這個世界居然是這麽的安靜。
原來能和又香又軟的小公主一起睡覺,是這麽幸福的事情。
唉。
這幾天我跑上跑下的,大概了解了情況。
父親想要推舉一個人去擔任一個要緊的官職,小舅舅的父親阻止不了,就幹脆帶著黨羽一同稱病在家不去上朝,想借此逼迫父親服軟。
這一下就帶走了朝中近三分之一的人。
可父親非但沒有服軟,還趁他不註意隨便把我接回了家。
我嚴重懷疑小舅舅的父親不是裝病,是真的被父親氣病了。
看來我想把他們撮合成相親相愛的親家的主意是不成了。
我這些日子在家中養貓逗狗空閑得很,小公主就給父親送了貼文想邀我進宮一敘。
我聽了訊息興奮地跑去找父親。
哦對了,這幾日父親和他手下的人也不去上朝了。
父親日日在家裏垂釣,釣上來就放回去再釣,無所事事,仿佛提前過上了告老還鄉的生活。
父親早知道我要找他,進宮需要的令牌手劄都備好了。
真是世事弄人啊,原先我想逃離的地方,現在卻需要得到授權才能進去 。
我小小的多愁善感了一下。
然後就興沖沖地拿了東西要走,卻被父親攔住,無奈的說,「景儀公主約的是明日。囡囡就這樣迫不及待要回去?」
我嘿嘿笑著不說話。
「不過,」父親話鋒一轉,「囡囡只想看景儀公主一個人嗎?」
「據我所知,陛下的伴讀已經回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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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的居所比以前要冷清很多。
我問是不是宮人輕慢了她,小公主搖搖頭告訴我,「姐姐走了以後,就只有皇弟會時不時過來玩兒了,所以顯得冷清些。」
我一時語塞。
出宮前,我去找了小皇帝。
那個曾經被我逼著自己看奏章的孩子,居然真的伏在案上認真地看起了奏章。
我有些傷感的走到小皇帝面前,他卻沒有絲毫反應。
嗯?
我輕輕叫了一聲,小皇帝還是沒有動彈。只有桌上亮晶晶的口水仿佛在給我回應。
這死孩子給我氣笑了。
醒來的時候小皇帝的頭腦還不大清醒,下意識的抱住我的手臂跟我撒嬌,「姐姐我好困。」
我看著新衣服袖口上亮晶晶的口水漬,心中突然有了一股暴力的沖動。
很快小皇帝就清醒了,並且意識到他做了什麽。
他驚恐地瞪大了雙眼,飛快的溜到墻角蹲下,身子顫得像只小雞仔。
我猥瑣地笑著,「小弟弟,來姐姐這兒,姐姐疼愛你。」
小皇帝抖得更厲害了。
欺負完小皇帝,我神清氣爽的出了門。這些日子來的積郁一掃而空。甚至在路上唱起了小調。
我要出門去,於是撞見了一個要進門的人。
一個好些時日沒有見到過的人。
父親告訴過我小舅舅會在宮裏,因此我比他先反應過來,若無其事的揚起笑容,「你要進去嗎?小皇帝睡醒了。」
他楞了一下,也很快反應過來,看著我回答,「嗯。」
一時無話。
沈默中小舅舅終於開口,「你在家裏住的還習慣嗎?」
我想像以前那樣苦著臉扯著他的袖子向他抱怨。
可最後也只是笑著開口,「自己的家怎麽會住不習慣呢?」
他點點頭,「也是。」
再次陷入沈默的氣氛之前,他開口,「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你了。」
我斂下眉目,「好。」
我走在宮街上,低頭數著地上的石磚。
從前我和小公主無聊時一起數過的,是幾萬塊來著?我記不清了。
從前數的時候,只覺得這些磚塊整齊質樸。
如今數這幾萬磚塊,塊塊皆是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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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第一世族的較量,最終還是勝了。
第一世族是忠君之臣,又是小皇帝母族,比父親更擔心朝綱崩潰,於是派了人來家中與父親談判。
我沒想到那個人是小舅舅。
我的玩笑話竟成了真,第一世族的家主竟是真的被父親氣病了,只能派最器重的長子來談判。
小舅舅來的時候,我正在湖邊餵被父親摧殘了好幾日的魚。
湖面霧氣遮掩中,我隱約看到湖對面有個熟悉的挺拔身影。
他仿佛朝著這邊看過來,我卻不清楚他看沒看到我, 認沒認出是我。
我猶豫著想要向他招手,手擡起時他卻轉過身去了,然後進了父親的書房。
我也在父親書房外找了個隱蔽位置蹲下。
我告訴自己,我不是為了看他,只是為了看看父親書房屋檐下的燕子。
我等著等著,等到燕子飛出去又飛回來,等到腿腳都酸麻,等到橙紅色的晚霞漫天。
他終於從父親的書房出來,神色鋒利冷漠,是世家長子,是朝堂臣子,是父親的政敵,卻不是那個陪我下棋的小舅舅。
等他走得遠一些了,我才站起身來。
今天的燕子看完了,卻不如我心中想的那樣好看,只是惹人難過。
我看著遠去的人更遠去,心裏突然明白。
原來有些人最初的微末相識,只是為了最後的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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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開始刻意打壓第一世族,過程異常的順利。
用父親的話說,小舅舅的父親病倒後,僅他一個弱冠少年要撐起第一世族,至少差了十幾年的閱歷。
我一次也沒有去求過父親。
也許是因為我清楚,父親會輕易地答應我的任何要求。
半個月後,第一世家的族長、小舅舅的父親,病逝了。
這個訊息,是父親在他的書房裏告訴我的。
父親高大的一個人坐在椅子裏,脊背稍稍彎曲,顯得有些冷肅。
明明一生中最大的政敵死了是得意的事,父親卻並不顯得很歡喜。
「囡囡,」父親開口,聲音也是低沈,「你若想嫁給他,父親會為你安排。」
我垂下眼眸,「父親,他會娶我嗎?」
父親眼皮都沒掀起,說「成王敗寇,他不願也是得願的。況且他喜歡你。」
我沒有說話,過了好久才聽見自己冷靜的說,「父親,我不嫁給他。」
父親終於擡起頭,眼中有一絲意外,「為什麽?」
我說,「因為我想用這婚約換另一樣東西。「
父親明白了我的意思,笑起來,「好。」
離開父親的書房前,我隱約聽到父親的自語,聲音欣慰又沈重。
「……居然算計不過一個死人。」
兩個月後,煊赫的第一世族徹底敗落。
令廟堂民間議論紛紛的卻是一個年輕人,一個由奸相力排眾議推上尚書高位的人。
他來自曾經的第一世族。
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我正在庫房裏挑選小公主十五歲的生辰禮物。
我不合時宜地想,這位新任尚書大人的賀禮,我大概是不用送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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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有一段日子裏,所有人對我格外小心翼翼。
我覺得好笑。我的父親是天下第一奸相,我的笨蛋弟弟是尊貴的皇帝,我的摯友是清貴的小公主。
我合該是世間最幸福的小姑娘。
何況這已經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每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最初想要的東西。
小皇帝想要大家都好好的,我們就都好好的。小公主希望能一生平安喜樂,我會一輩子護著她。
他要做忠君之臣輔佐帝王,最後就成了皇帝身邊的尚書大人。我想不與父母分離,如今便確實與父母團聚。
不過是我在途中生了貪欲,想要勉強留住那個笑著叫我小侄女的少年,最後才會這樣傷情。
可偶爾看到那套玉飾,我還是會想念十五歲生辰那年的煙花。往後便再沒有四個人一起看的煙花。
午夜夢回,我也偶爾會在黑暗中細細地回味前事,想起那個在我十四歲那年出現、十五歲那年離開的少年。
我們沒有如膠似漆地相愛,沒有痛徹心扉地別離,甚至無一個像樣的告別。
前事紛紛啊。
我從未後悔,只是常常遺憾。
我終於更完了!
是你們要的HE大團圓結局!!
一個主角都沒死呢!!!
1.舅舅應該對應的是外甥女而不是侄女,這裏犯了常識性的錯誤,但是剛開始寫錯了一大堆就沒改。
2.大家應該看得出來我寫的朝堂爭鬥是不現實的,終歸這個故事講的是奸臣女兒的生活,其他劇情是為服務主線。歷史不是我寫的這麽簡單,政治更是。
3.如果有誤導到大家,深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