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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金瓶梅】的作者似乎沒有心結?

2015-04-23心靈

金瓶梅寫死亡寫得非常逼真。跟我親眼見識的一模一樣。

李瓶兒快死的時候,她出現幻覺,總覺得花子虛來要索命,西門慶應該是四周人裏面最真實傷心的了,但是西門慶也只是說,人死茶涼,他不能來找你,給你找個驅邪的道士來,這種尋常話打發她。西門慶倒是口裏說著要陪著瓶兒,瓶兒趕著他去上班,他也就出去了。家裏熱熱鬧鬧的,最後瓶兒死,旁邊也沒人,孤燈對孤影,夜裏一個人死的。她死前,來看她的人,根本沒有真正關心她對死亡這個事怎麽想,如何怕,沒有一個人,討了她不少好處的王姑子來了,狡辯說她才知道瓶兒不好,這才來,又開始罵跟她起爭執的尼姑,又討好瓶兒,帶了禮物,其實瓶兒連東西都吃不下了。

這種死亡把活人和垂死的人隔開這種命題,這本書寫的太真實了。

我大姑嗎得絕癥快死的時候。所有去看她的親戚跟金瓶梅裏形容的一模一樣,有人說,姑媽好點了嗎?有人說,會好的會好的。還有些人說不出這種乖話,就顧左右而言他,沒有一個人正面提死亡這個事。我媽讓我給姑媽兩百塊錢,姑媽說,唉,我到現在這樣了,還要什麽錢。說完淚下。

然而,活著的人只是把錢塞給她,姑媽收了收了。活人只在她的屋裏待一會兒,便迫不及待往外面大屋裏去,他們在那討論他們的孩子啊,收入啊各種,裏面快死沒死的人,已經是死人了。

死亡是終極孤獨。

很久前我替我小姨去看鋪面,我說我找不到哪一家,那兒那麽多家煙酒鋪,小姨說就是男人得了絕癥快死的那一家。老板娘活生色香討價還價為了錢,要死的男人攤在一邊,瘦骨嶙峋,一言不發,垂著頭拱手靠在墻邊。

我再一次深刻見識了,死人和活人的差異。

人的本能就是避諱死亡,中國人尤其是,不然就沒有那麽多大團圓了。

金瓶梅作者沒有心結,就是這樣了,他沒有偏愛和嘲諷,哪怕高明如曹雪芹,都看得出來他喜歡誰不喜歡誰,前者比如黛玉,後者比如趙姨娘賈環,金瓶梅作者沒有,他寫西門慶寫得那樣,但是李瓶兒死,他不顧臟懷中抱,哭得一蹦三尺高。他也不避諱大家都避諱的,比如色欲與死亡,雖然他會有「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這樣的老生常談,你說他是訓教麽?未必,反而像一種人生感慨。以及在中國的小說裏,這麽詳細描寫死亡的書,也是很少見的。

包括紅樓夢,都沒有這麽真實的寫人死的場景。真實到隔了幾百年,還可以在生活中遇到。

---------------------------補充一點---------------------------

繼續跟大家淺聊【金瓶梅】。

【金瓶梅】的寫實主義令人嘆為觀止

我們以李瓶兒之死的前後章節來舉例。


先看段原文:

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沈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裏卻怎樣的?」李瓶兒攥著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麽話兒,二娘也在這裏,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兒道:「奴有甚話兒──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家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後,房裏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裏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家做媳婦兒去罷,省得教人罵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兒一場,明日娘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月娘說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兇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繡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裏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繡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家那裏占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與他做房家人媳婦也罷了。」李嬌兒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繡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擡舉他就是了。」李瓶兒一面叫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此處吳月娘流眼淚,是真的動了感情,不是裝的,很顯然,不說李瓶兒平素在西門家為人溫和,吳月娘愚鈍,不似潘金蓮尖刻,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看著她死得淒涼,想起從前風流好看能走能動,月娘鞠一把同情淚,也是人之常情。

緊接著,李瓶兒死,西門慶痛哭,原文如下:

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只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著臉兒哭,倘或口裏惡氣撲著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兒來?」
李瓶兒死得淒涼,勾起了吳月娘一把同情淚,但是西門慶一哭,吳月娘的醋味立刻來了。傷到自己利益了,先前的傷心沒有了,不耐煩了,一個死人,你撲在他身上哭,也沒個忌諱?她沒過好日子呢,別人過過?我吳月娘也是你老婆,還是正室夫人,你怎麽就沒這麽想過我呢?
人是什麽?在【金瓶梅】中可以得到解決。
除了吳月娘,包括馮媽媽等人,寫得真是嘆為觀止。

奶子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只見馮媽媽來到,向前道了萬福。如意兒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說你鎖著門,往那裏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裏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家,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兒道:「你老人家怎的有這些和尚?早時沒王師父在這裏?」那李瓶兒聽了,微笑了一笑兒,說道:「這媽媽子,單管只撒風。」


正說著,只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裏,遇著人家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與他吃?」

很顯然,老馮的話漏洞百出,老馮早知道李瓶兒不好了,找借口不來,哪怕曾經沾過瓶兒不少便宜,但是她死關她什麽事,到瓶兒眼看著不行了,才應付著趕過來。李瓶兒微微一笑,也是非常明白老馮的心思的。

瓶兒向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麽,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著,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只顧住著,只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著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裏歸著?」
這裏,老馮的哭又是真的,先前不肯來,不動感情,一是因為事實沒在眼前,就跟很多人看地震死的人慘啊,聽是沒有感覺的,人一到那個場景,感情就不同了。當然,更大原因是,李瓶兒到死還這麽厚道,自己找借口都不來看她,她心裏也明白,還是有好處給自己,此處馮媽媽哭著說的那些話,多半是真心地。像你對我這麽好的人,往後哪裏見著?
雖然是自我本位,但是眼淚還是真的。
還有吳銀兒,李瓶兒以前也是對她各種好,瓶兒死,她借故不來,最後把瓶兒留給她的東西給她的時候,這妓女也紅了眼眶。這種感情,我們生活中也是非常熟悉的。我外公走,沒趕得及回去,但是那天我出去跟朋友玩得真的非常開心,晚上睡覺前,我忽然特別難過,為什麽我還能這麽開心呢?我外公死了呀!

金梅瓶寫感情,真是寫的太真實了。
俗世中人的情感,不是沒有,但是也沒有那麽多。

李瓶兒死前後一兩章,西門慶無數次鬼哭狼嚎要死要活。還絕食了一段時間,誰也勸不好,西門慶還是不肯吃,一直等到應伯爵來勸。

西門慶道:「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麽?雖有錢過北鬥,成何大用?」
西門慶也好意思說這句話?他平日裏沒虧欠誰?就不說別的,李瓶兒他怎麽搞到手的?花子虛的死他們脫不了幹系,接下來,李瓶兒跟了蔣竹山,西門慶又怎麽對付他的?

人不容易認辨識人,帶著主觀的喜惡,更不容易認識自己。
人這種動物,自己再多不好,到底還是可愛的。實在不得已,承認自己有三分錯,但是這三分錯裏至少有七分是該配合的人沒配合好的緣故。

然後有趣的來了。
西門慶不是絕食嗎?被應伯爵一勸,覺得,對啊,瓶兒是死的慘,但是我也盡力了啊,該哭的我哭了,喪禮該辦得風光我也辦風光了,而且我不能因為一個死人就不過自己的人生啊,我還有家裏老小要照顧啊,所以開始扒飯喝酒。
想想這是不是我們真實的生活,包括我自己,以及看到這篇文章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假如我們是西門慶,我們也是這種思維。
一年半載,看起來好像很短,但是考驗常人的感情,其實已經夠長了。

接下來作者放了大招。
白日間供養茶飯,西門慶俱親看著丫鬟擺下,他便對面和他同吃。舉起箸兒來:「你請些飯兒!」行如在之禮。丫鬟養娘都忍不住掩淚而哭。奶子如意兒,無人處常在跟前遞茶遞水,挨挨搶搶,掐掐捏捏,插話兒應答,那消三夜兩夜。這日,西門慶因請了許多官客堂客,墳上暖墓來家,陪人吃得醉了。進來,迎春打發歇下。到夜間要茶吃,叫迎春不應,如意兒便來遞茶。因見被拖下炕來,接過茶盞,用手扶被,西門慶一時興動,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遞舌頭在他口內。老婆就咂起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兩個摟在被窩內,不勝歡娛,雲雨一處。老婆說:「既是爹擡舉,娘也沒了,小媳婦情願不出爹家門,隨爹收用便了。」西門慶便叫:「我兒,你只用心伏侍我,愁養活不過你來!」這老婆聽了,枕席之間,無不奉承,顛鸞倒鳳,隨手而轉,把西門慶歡喜的要不的。

這一章的回目叫做——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守孤靈半夜口脂香


西門慶哭李瓶兒哭得要死要活,你說那是假的,未必,看戲想到李瓶兒也悄悄哭,這之後做夢夢到瓶兒也在夢中恩愛。瓶兒死,他撕心裂肺疼,那多半是真的,西門慶這種打女人的班頭,有什麽必要裝給別人看?

但是,守靈守到半夜又跟別的女人寬衣解帶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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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人說寫作天分要比勤奮來得重要,天分什麽,我不知道,但是眼裏能看到東西毫無疑問是天分的一種。像金瓶梅作者這種人就是典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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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我不覺得打廣告有什麽愧對讀者的,以寫作為生,謀生亦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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