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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副得了第一的書法作品,而且是區一級的比賽,好在哪?

2017-09-13心靈

謝邀。在解讀這幅字之前,我們需要厘清書法中的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巧」、「拙」、「美」、「醜」之間的關系。

自傅山提出「四寧四毋(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後,隨著書法理論與實踐的發展,當代人對於「巧」、「拙」、「美」、「醜」這四個詞有了新的認知,同時也伴隨著一些誤解。

由於審美是很主觀的事,一些人在面對書法作品時,往往會「屁股決定腦袋」,在巧拙美醜這個問題上走極端。

比如A是個書法愛好者,受成長環境、教育等因素影響,偏好精巧、妍美一類的作品,在接觸到更多與自己看法相同的觀點後,越來越堅信自己的審美是「正統」,進而排斥追求粗獷、古拙一類的創作;

再比如B是一個偏愛粗獷、古拙一路的書法愛好者,在不能全面、理性看待書法的情況下,會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審美很高級,能夠「看到書法中更深層次的美」,不屑於精巧、妍美一類的作品。

當A和B順著自己的思路越走越遠之後,會各自進入極端的狀態——當A看到追求古拙的作品時,會直接下「醜書」、「怪書」的定論;當B看到追求精巧的作品時,會不假思索地評價「俗」、「低階」。

這種狀態是需要避免和警惕的,因為這是極端的、 根據審美追求評判作品水平的 狀態,就好像吃菜,一個人愛吃辣,當看到一盤糖醋排骨時,可以覺得它不符合自己的口味,但是不能直接評判這是一道失敗的菜,進而認為燒這道菜的是一個很爛的廚師;同樣,也不能評判一盤過期15天的辣椒炒肉一道好菜,僅僅因為自己愛吃辣而這盤菜裏邊全是辣椒。

甜、辣是口味問題,好不好吃是終究要看原料的新鮮程度,以及廚師刀工、火候等技術水平;同樣,巧、拙是書法中的兩種審美追求,作品是好是壞是美還是醜,與書者水平有關,與追求無關:

在我看來,一個對書法審美持客觀、全面態度的人,眼中應該有四個象限,巧拙與美醜可以分別搭配,而不是這樣:

或者這樣:

眼中只有兩個象限,說明對書法的審美是不全面的、是「殘缺」的。無意冒犯,但是在我看來這個問題下的很多答案就是建立在這種「殘缺」的審美上的。

具體到題主給出的這幅字:

我認為這幅字應在這個象限:

也就是說,我認為這是一幅追求稚拙,但是水平不高的書法作品。

巧拙與美醜的問題說完了,接下來說第二個問題:

想達到稚拙的效果,在過程上有主動與被動兩種方式。被動的,多是不擅書寫的人無意中表現出了稚嫩的趣味,比如,一位朋友曾曬出剛上小學的女兒的「作品」:

而在多數情況下(包括這篇答案中),我們預設今天達到稚拙效果的書家,他們在書寫過程中是要主動用心思考、經營、安排的——書法創作中的「拙」是用心得來的,這種用心程度甚至不輸於很多追求精巧的書家。

題中的這幅求拙的作品也同樣,作者在努力嘗試表達出古拙、稚拙的意趣,並不是如上圖小姑娘的字,「偶然得來」或「隨意為之」。

兩個問題說完了,我的結論也出來了—— 這是一幅求拙,但是水準不高的作品,水準不高的原因在於,作者在對於書法中「拙」的認知、思考不夠深入;在具體每一筆的表現上,每一個字的經營、安排上,尚未得法。

只給出這樣的結論,大家肯定是無法信服的——說人家不深入、不得法,依據呢?

接下來我就簡單講講書法中的拙應如何追求、表現。篇幅有限,我們不談一幅完整作品,只說單個字如何求拙。

一個字由兩個要素組成:點畫、結構。

求巧的字,點畫要完整、精到,一個筆畫需要做好起、行、收每一個動作,還要照顧到最終的形狀,比如趙孟頫的楷書:

如果想寫出拙的效果,就需要在點畫上「粗放一些」,不要過於關註細節形狀,甚至要偏於粗獷毛糙,這種點畫審美多源自於古代的摩崖石刻,比如楊淮表記:

石刻拓片的效果可能不夠直觀,我臨摹了幾個字:

關於「求拙時線條如何處理」,結合題目中的作品談兩點我自己的體會。

首先,「不註重細節」不代表「抹殺所有特點」。在寫這張的時候我雖然沒有在意每一個橫的起收筆形狀,但是很努力嘗試抓住它們各自的形態和動勢:

追求稚拙,要線上條上盡量簡化,但同時心裏要清楚有哪些元素是必須表現的,而不是「一股腦把所有都放掉」,題圖中的很多點畫過於簡單,連最基本的角度、弧度都不嘗試豐富變化,這樣「火柴棍」似的點畫過多之後整體效果會顯單調:

另外,寫這一路作品難免要用到枯筆,但是在用枯筆時需做到「墨色雖淡筆力不虛」,當筆毫含墨量不足時,難以恢復彈性,與紙面摩擦力不足,本來應該「寫出來」的線條很容易變成「蹭出來」的,便失了神韻。我臨摹的這篇中一個枯筆的豎就有筆力虛弱之嫌:

而題圖作品中的一些粗重轉折,則是直接把筆按到底在紙上扭蹭了:

枯筆本身的存在是為了給作品增添輕松、散淡的感覺,有助於對拙的表現,但是當枯筆無力,就會讓人覺得軟、弱、隨便,這是這幅作品線條中的一個明顯問題。

線條說完了說說結構。

我常說書法的技法問題關鍵在於解決「對比與統一」的矛盾,從結構的角度來說,在保證統一、穩定的基礎上,一個字的對比越豐富、越明顯,越容易給人精巧之感,比如我寫一個「蓑」字:

在寫的過程中,我窮盡所能在結構上做對比。

比如所有左右對稱的部份,我都試圖透過長短、斜正、直曲對一左一右進行對比區分:

又比如我會盡力營造疏密對比,並且在疏密關系上劃分出三個層次(紅框中最密、藍框其次、綠框最疏):

再比如透過筆畫的長短對比形成變化多樣的外輪廓,從上到下幾乎沒有一處是對齊的:

求巧,要在統一穩定的基礎上豐富對比,那麽求拙,自然要削弱對比追求一致性,比如盡量減少一些細節的對比,把疏密關系也做得簡單些:

比如上下筆畫盡量長度相同、對齊,形成平整的外輪廓:

甚至外輪廓幹脆弄成方的,疏密對比也幾乎完全舍棄:

由巧入拙,無非是在結構上把斜正、疏密、長短、曲直等元素的對比盡量壓縮,壓縮得越狠,效果上越拙。一般來說,我們習慣的書寫方式是「拉開對比」,所以求拙時最終寫出的字,結構上與常見的楷書結構有所不同,透過我剛才的舉例大家多少應該也能體會到。

但是需要註意的是,「結構與尋常楷書不同」是求拙的結果,而非求拙的方式,這裏邊的邏輯必須搞清楚—— 因為求拙,所以寫出的結構與尋常楷書有異,但不可反推「在寫字時盡量把結構處理得奇怪、特異,就是求拙、就能求拙。」

題圖作品中的「蓑」字(這個字寫錯了暫且不提),在處理結構時有意去采用拉開橫畫間距、撐開每一筆的角度的方式,最終的效果是每一橫的間距都不同,每一橫的角度也不同:

這種結構的處理方式確實少見,因為會顯得整個字很淩亂、松散,是一種失敗的方式。這篇字絕大部份結構都是相同的問題,如「穿」、「葉」、「微」、「殷」等字:

透過這些字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在進行結構處理時,貌似把「和普通的楷書結構不同」當作求拙的手段,沒有從書法本身的原理和規律著手、嘗試找到合理的結構處理方法,而是把每一個筆畫都孤立看待,透過誇張的長短和斜度變化去營造一些怪誕的、不常見的結構效果,最終導致很多字非但不拙,反而筆畫之間斷了聯系,結構松散。

簡單談完結構,再結合之前對點畫問題的分析,我們基本可以判斷出作者這幅字的問題:點畫形態過於簡單、枯筆乏力,結構怪異而松散。

這些問題源自於作者對「拙」或者說對書法本身的理解存在偏差——看到線條的簡化,忽略了基本的特征區分:

希望用枯筆表現自然的效果,忽略了用筆最基本的力量:

追求特異效果,沒抓住結構上最基本的原理和規律:

作者看到的:簡化、枯筆效果、結構的特異;

作者忽略的:基本的特征、內在的筆力、原理與規律。

學習書法,不能停留於那些表面的、一眼就看得出的;要學會思考挖掘那些深入的、不易被發現的。

與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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