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心靈

國貿大盜:三年三條人命,出獄後收廢品,月入1萬5

2025-01-11心靈

2019年7月,張子鯉因酒後鬧事,獲尋釁滋事罪,被送進了昌平看守所。

欺淩、侮辱、體力勞動,起初,他跌入了人生的至暗時刻。在這個聚集著詐騙犯、縱火犯、盜竊犯、毒販的看守所裏,他也收獲了一些獄友的幫助、友誼,和他們的故事。一個博士強奸犯向他建議,不如進行一場長達一年的田野調查。

2020年7月,即將出獄之際,他一共收集了522名犯人的數據。監獄裏的資訊幾近透明,他在不停更換的獄友嘴裏獲取到了看守所近一半犯人的資訊。

其中一項有趣的發現是:在他所統計的60余種罪行中,盜竊罪人數最多,占比14.75%,盜竊犯前科次數最高達到15次,有前科的占比55.84%——這代表了二次犯罪、職業犯罪的可能。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可怕的數位。

在監獄的一年裏,他慢慢知悉了江洋大盜們的前半生。

「在你這個年紀,我就從沒為錢發愁過,真的。」45歲的劉明海看著我,以為我不信他,一連說了幾個真的。

2020年5月,在昌平看守所4區9號,對我講起往事,劉明海掩不住興奮。

夜深人靜,劉明海和團隊摩拳擦掌,他們闖進鋼鐵廠,運走鋼條、鐵塊、成噸的鐵粉;翻進電器廠,將尚未封箱的電視錄音機一箱箱裝上車;溜進汽車廠,一點一點,螞蟻似的搬空所有零件……

有一次,在一個極其破爛的廠子裏,他們發現了金疙瘩。其中一個同夥,僅僅將他們遺棄的金皮偷偷帶走,就賣了五六萬。

他記不得偷了多少廠子,多少次翻墻進入卻發現空無一人,便像主人一樣大搖大擺走出去,也算不清到底賺了多少錢。也許得有數百萬,或者更多。

這次入獄,卻是栽在一樁作案價值7800元的小案上。他是因為偷工地的卡扣進來的。他嘆了口氣,向我解釋這次「失誤」:「如果不是那傻娘們,根本進不來。」

卡扣有三千多個,一輛金杯車裝不下,他不得不騎三輪車來裝。結果,空的三輪車被監控拍了下來。兩個同夥早劉明海20多天被捕。依他的判斷,光憑空三輪車是不能定罪的,只要咬牙撐著,37天取保期一過,一定能無罪釋放。

但人算不如天算,警察攻陷了同夥的老婆。警察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沒多大的事兒,要是不說,那性質就嚴重了。

「傻娘兒們不懂」,劉明海說,剛一下車,就被抓了。當時,他剛剛回到河南固始縣的老家。警察在他村上布控,驚動了村長,村長趕來替劉明海說好話:「這人在大牢裏待了十幾年,老娘80多了,一定要少判點,否則出來都見不到人了。」

按照市場價格,他盜竊的卡扣價格在7到8元,6000多個卡扣,大概在5萬元左右。

固始派出所將村長的話帶給了昌平派出所,昌平派出所又遞到了檢察院,檢察院同情他,在劉明海的起訴書上打了7800塊的作案價值。

法院開庭,宣判。拿到判決書的那一刻,劉明海很高興,刑期10個月,很少,按他的預期,至少得判一年半。

對成為賊這件事,劉明海剛開始只有樸素懵懂的感受:「那時候哪知道這個,家家都窮,都出去幹……」

老家固始,河南省人口最多的縣,承載著近2000年的厚重人文歷史,被劉明海情緒化地表述為:「全縣人都出去幹。」

事實或許並非如此,但這不妨礙劉明海做出選擇。

從河南固始縣到北京蓮花池客車站,行程1227公裏,用時11小時56分。上世紀80年代末,劉明海被鄰居帶上這趟客車,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淘金之路。鄰居說,帶他奔前程。前程,是錢程,也是賊程。

此刻,劉明海既緊張又興奮,迷迷糊糊地,他似乎知道人生將翻開新的篇章,而其中書寫的,並不是一個普通人該有的生活。

兩個哥哥比他早幾年來北京,幹倉庫管理員。1987年,他們偷走了廠裏的8台進口電子裝置,包括錄像機和錄音機。回到村裏後,他們得到了一致的羨慕和贊美,不出意料地成了英雄。

到達北京,劉明海沒有心情欣賞首都的名勝古跡,他必須開始打拼自己的前程了。

「害怕呀,能不怕嗎?」回想起第一次工作的情景,劉明海至今仍心有余悸。

朝陽區的呼家樓、國貿,是他們的主業務區。鄰居和劉明海分工明確。鄰居負責撬開自由車的車鎖,劉明海騎車離開。

「一直騎,別回頭。」鄰居對他說。

騎著自由車,劉明海的速度越來越快,樹木被一棵棵甩在後面。心臟胸腔裏劇烈跳動。他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便默默重復著鄰居的話:別回頭——其實,「也不敢回頭,感覺有很多人在看。」

等發現回不了頭,他只能那樣過下去。他說服自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個縣出婊子,那個縣出毒販,這個縣專門造假鞋,那個縣專門幹盜竊。做生意、討生活罷了,違法不違法的,有什麽關系呢?反正「全村人」、「全縣人」都幹,抓得了嗎?抓得完嗎……

等遠離了密集的人流,車停下來,劉明海才松了一口氣,擦擦渾身的汗。這次盜竊,價值一百。他還年輕,拿得少,但能掙到錢,這讓他感到高興。幹了幾次,錢像雪球似的越來越多,習慣了,就不怕了。

「哪天能少得了十輛八輛?」他有些得意。

普通自由車轉手賣只能拿到一百左右,而山地車可以拿到雙倍的價格,幹了一年多,劉明海和鄰居的主營業務從普通自由車拓展到山地車,收入一下子翻了兩翻。

但隨後的一次同鄉同行聚餐後,劉明海跳槽到另一個團隊,目光轉向國營、集體、民營的工廠,開始了另一種生意。工作地點由國貿、呼家樓面向全北京,時間從朝九晚五調整到半夜三更。

人往高處走,沒什麽能攔住劉明海由小偷的「小」變成大盜的「大」。

小大的變化,不是文字遊戲的切換。二者之間,在業務方向和產出利潤上,有著明顯的差別。自由車、手機、電動車、錢包等業務本身價值低,偷一個,」撐死了也就一萬」;而工廠、字畫、奇珍異玩、保險櫃、轎車等業務,利潤可能是前者的數倍、數十倍。

「沒有人管,隨便拿。」遊蕩在北京城的90年代,劉明海很難用挑剔的詞匯形容它。在他的腦海中,這是一個沒有邊界、沒有束縛,只能靠純粹道德去約束個體的時代。

野心肆意生長,欲望遍地開花。

2020年6月6日中午,劉明海在生日這天等來了一碗壽面,吃了一口,便再沒有動筷子。

他想起80多歲的母親,她曾開過早餐鋪,能蒸人間最美味的包子、做最好吃的面條。

但讓劉明海記憶深刻的是她的性格,慈悲、寬容,這也為家族中的許多孩子帶去了幸福和溫暖。受母親影響,成為賊後,劉明海依舊把慈悲、寬容當做箴言。

1995年,團隊的錢越賺越多,野心越來越大,偷了那麽多工廠,不僅沒有被抓住,甚至連最初的冒險氣息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有人便覺得,什麽都偷,業務太過分散,光是踩點就耗去大量的人力成本。

有人提議,只撬保險櫃,搞入室、搶富人、生意人的錢,提議得到了贊同。

保險櫃業務的物件依舊是工廠、公司,工作時間定在半夜。而入室業務相對特殊。如果趁著做生意的主人不在家,那依舊是盜竊。

團隊對該業務的定位是搶劫,只能趁著主人在家去。後來,經過實踐,他們將入室的時間定在了黃昏晚飯時,偶爾中午也工作。

從95年到被抓,在撬保險櫃和入室搶劫的來回切換中,劉明海和團隊陷入了瘋狂。

團隊在業內有了名氣,昌平某中學的混混也想加入。他們20歲左右,正處於荷爾蒙無法發泄的階段,不要錢,「給錢也不要」,只是想讓劉明海帶著他們玩,包吃包喝包打撞球就行。

「這幾個小子下手狠,一進去就打。」劉明海對他們的業務能力勉強肯定,但采取暴力的方式違背了他的原則。

「只要我一去,就讓他們別打。」在無數次工作中,劉明海恪守著母親對自己的教育,慈悲、寬容,少用暴力。

正因為此,1999年末,北京中院在對其團伙的審判中,判處其中兩人死刑、1人死緩、3人無期,劉明海是團隊骨幹中唯一被判處20年有期徒刑的。

看守所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劉明海會將一段人生、一個往事截斷成好幾個部份,每周說一點。我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聽他的故事,以為自己已經了解了他。

95年到98年,三年時間,劉明海的團隊還是積攢了3條人命。

「有一次,翻進一家工廠,我們被一個看大門的發現了,老頭,我們幾個打他,往死了打他,讓他別喊,又不是他家的東西,可這老頭越打他越喊,我同案就拿起鋼管,這麽粗——」劉明海比劃著,大概大拇指粗,「從他後腦勺敲,敲了兩下,敲死了。」

又一個晚上,他們摸進一個宿舍,進了屋,就發現一排武警衣服。燈突然開了,隊長坐了起來。他們這才發現裏面睡著五個人。「我的同案上去一刀,就把這個隊長捅死了,然後對其他人說,‘沒你們的事,都躺下。’剩下的四個人就躺下了。我們關了燈,走了。」

回憶到此處,劉明海微微低垂著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的眼睛不大,朦朦的黑褐色,渾濁,這一笑,混沌的眼睛裏多了幾絲詭譎。

我忽然警覺,一個將慈悲、寬容當做人生信條的人,在同案殘忍地屠戮生命之時,為什麽無動於衷。

幾分鐘後,劉明海又走過來,臉上重新露出講述老頭被同案敲死的憤怒,看著我說:「真的,那老頭就該死,多管閑事。」

我陡然一驚,渾身哆嗦起來,那之後的幾天裏,我都沒有敢再和他說一句話。我深刻地感覺到,我們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

圖 | 看守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