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侵即刪!
陳鈺一走,我急急忙忙對著身後的四位姐妹招呼,「別楞著,來活了來活了!」
玫姨娘婀娜多姿地扭上來,嫌棄地上下打量一番,「肚子挺大啊,整不了。」
女人驚恐地捂住自己的肚子,「你們想幹什麽?」
我期盼道,「你試試呢?」
玫姨娘暴躁道,「該死的,我都說整不了!」
她扔了量尺,還在地上踩了幾腳,對我道:「你再強迫我給孕婦做衣裳,我可翻臉了啊!」
姜姨娘圍著她繞了一圈,搖搖頭,「不行,咱倆也玩不到一塊去。」
女人可憐兮兮道,「是蓮兒不好,惹姐姐生氣了。」
姜姨娘眼皮一耷拉,「不是,你肚子大,馱不動琵琶。」
蘭姨娘神情懨懨,「姜姐姐,人家是來生孩子的,跟咱們爭寵的可不一樣,你可長點心吧。」
敦姨娘準時出現在人前,「點心?什麽點心?」
眾人,「……」
我嘆了一聲,拍拍女人的肩膀,「你叫……」
「妾名白蓮。」
「白蓮,好名字好名字,」我熱情地搓搓手,「話說回來,好事情別留到年後了,年前生孩子怎麽樣?」
白蓮一臉為難,「蓮兒知道夫人盼著孩子,可相爺說了,一切穩妥為先……急不得……」
一陣小風吹過,四張臉面無表情。
姜姨娘,「嗨,散了吧,玩不了。」
敦姨娘,「正月吃不上雞蛋,沒意思。」
玫姨娘,「少吃點吧,小心難產。」
蘭姨娘,「……呵呵,凡爾賽。」
府中因白蓮的到來熱鬧了一陣兒。
我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有空閑,就幫著她跑上跑下,端茶遞水。
玫姨娘在我的威逼利誘下,給白蓮裁了一件繡著巨大白蓮花的襖子。交給我時,眼風一掃,「姐姐,好好的正房夫人,做到你這個份上,我都擡不起頭來。」
我笑而不語,擡不起頭來算什麽,總好過沒頭可擡吧。
後來,不知怎麽的,府裏開始流傳夫人易主這樣的謠言。
其實這回他們猜對了。
要是過了年,我被太後抓回去問罪,丞相府的夫人是得換一位。
臘月三十,陳鈺不上朝,著人來喊我。
我丟下手裏的活計,著急忙慌往清歌苑趕。進門時,一只袖子還擼在胳膊肘子上,利落道,「夫君,喚我何事?」
他瞧見我一身裝扮,頗為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坐下,學琴。」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說句難為情的話,太後手下的紅人,當屬長風樓的碧春兒姑娘。
為啥呢,因為她人美聲甜。
想當年,我與她,同為隱衛衛花兒。
我身嬌體柔,人比花嬌。原本,也可以成為一代花魁,收入與碧春兒肩並肩,為啥沒成呢?
因為我唱歌跑調。
受過我魔音荼毒的人都知道,鳳寧晚一開口,長風樓都要抖三抖。
相安無事一年,臨了陳鈺搭錯了筋,非得叫我彈琴。
彈就彈吧,也不是沒練過,就是隔三岔五,有棺材鋪上門找我談合作。
陳鈺給我準備了一把琴,一看就是佳品,音色定然好極。我陡生幾分信心,悄然落指,下一刻,撥弄出一首登峰造極的陰間曲子。
陳鈺的臉色越來越冷,目光由審視轉為犀利,最後,眼睛一閉,冷冷開口,「住手,別再碰它。」
窗外,有人倉皇走進來,「陳相爺,大老遠就聽見了,誰家辦喪啊,幾人一桌?」
我臉色一僵,心想我鳳寧晚這輩子就沒這麽無語過。
那人抱著大塊頭進來,「你讓我選的琴來了,聲音清澈,宛若天籟!」
我忽然發現,我彈的,是陳鈺的琴,這人懷裏抱著的,才是我的琴。
難怪,愛琴如命之人,不跟我拼命算好的了。
我尷尬地站起身子,打了個哆嗦,悄悄往外挪。
陳鈺眼風冷冷一擡,「讓你走了?」
我頓時僵在原地,賠笑道,「那……那我再來一首?」
陳鈺忍了忍,額頭青筋暴跳,很久之後,對我道:「滾出去。」
白蓮花的肚子遲遲不見動靜,熬到除夕夜,我瘋了。除夕宮宴,陳鈺作為當朝宰輔,應邀在列。我是他的夫人,一並出席。
宮裏有什麽?
有太後她老人家。
按照我們隱衛的規矩,任務失敗,我應當提頭來見,可我天生是個喜好討價還價的主兒。
大紅燈籠高高掛,府門前,陳鈺站在階下,冷淡道,「松開。」
「不松。」
我攥著白蓮的袖子,鐵了心,要拽著她跟我一起入宮。也許,太後看到她圓潤的肚子,就能忘記我圓潤的頭。
四個小妾紮堆站在門裏,一副「真是狼心狗肺」的嫌棄樣兒。
陳鈺沈默了很久,才道,「皇上並不會因為你多帶了一個人,給雙份的壓歲錢。」說完,又補充道「啊……我忘了,夫人一把年紀,似乎不需要壓歲錢了。」
狗男人,他還在嫉恨我彈他琴的事兒。
白蓮花兒怯生生道,「你們千萬別因為妾身吵架,妾身不去了……」
「好——」
「不行——」
陳鈺和我同時開口,說「好」的是他,反對的是我。
四個女人的白眼翻上了天,轟隆一聲,陳府大門關了,熱熱鬧鬧吃年夜飯去了。
我們仨人被關在外頭,面面相覷。
最後,是陳鈺做了讓步。
一路上,陳鈺閉目靠在車壁,一言不發,周身氣壓低沈,似乎我再多說一句,就將我扔出去。也對,府裏女人反了天,拽著他即將臨盆的愛妾顛簸入宮,哪能不生氣。
宮裏煥然一新,燈火通明。宮宴盛大又隆重,我坐在陳鈺身邊,白蓮擠在後面。
還未開始,我便敏銳地察覺到一道銳利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本能望去,嚇得渾身汗毛倒豎,公主拂音,太後的親閨女,赫赫有名的當朝皇二代。
聽說,她府上的男人,圍起來能繞皇城一周。
不會是看上陳鈺了吧?
可不得了。
拂音此人,嫉妒心重。她看上的男人,不得娶妻,不得納妾,像我這種進門早的,一定會在某一天清晨,毫無征兆地暴斃身亡。
我越想越害怕,畏畏縮縮地躲在陳鈺後頭,心想,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公主,待我功成身退,一定將陳鈺洗幹凈,捆著送到您的床上。
想起吉祥物白蓮,我一驚,有孩子的,怕是更逃不過拂音的毒手,我慌忙去找,一回頭,好一個沈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世美人兒。
白蓮幹啥呢?
她媚眼如風,支著頭聆聽蘇大人哭訴家中妻子暴虐成性,哀婉贊嘆,「蘇大人這樣好的人,她怎麽不懂珍惜呢……換作我,肯定不會這麽做。」
我一臉復雜,回頭看著陳鈺的頭頂。
他察覺到我的目光,挑眉,「怎麽了?」
我道,「你這玉冠,不太吉利。」
索性,拂音的心思也不在白蓮身上,看了我幾眼,便扭過頭,跟別人說笑。
我沒想到,宮宴不光來蹭飯吃,也要展示才藝。
看著世家小姐們爭奇鬥艷,百花齊放,我喝得上了頭,湊在陳鈺耳邊醉醺醺道:「相爺呀,看我為你打下的江山——」
陳鈺一把捂住我的嘴,拉過去,像摁鴨子似的,將我摁在他懷裏,用弱不可聞的聲音警告我,「我不想納妾,你消停點兒。」
他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沈靜寡淡,很難相信,這樣一個人,他睡了五個女人。
那股如芒在背的危機感又來了,我打了個哆嗦,醒醒神,就聽前頭有個冷峻高傲的女聲響起,「久聞宰輔夫人多才多藝,詩詞歌賦本公主看膩了,不如就換你來。若是落了俗套,當心挨罰。」
我酒都被嚇醒了,多才多藝?我怎麽不知道?
向太後投去求助的目光,太後叉起一塊山楂糕,心滿意足地塞進嘴裏。
只有陳鈺,不鹹不淡道,「不許彈琴。」
原來,陳鈺並不是無緣無故教我琴,他早料到今日有此一劫,可惜,我實在沒有天分。
「我替你作一首詩,拿去念。」陳鈺認命道,「總好過沒有。」
他的文采,自然是好,也確實不落俗套,可別人又不傻,哪能不知道我口裏的驚世佳作,是陳鈺寫的。沒得惹了拂音公主不高興,直接在宮裏對我下毒手……
不如,就跳舞吧……
我嘆了一口氣,曾經,王公公教過我跳舞。他說,此舞練至佳境,纖腰慢擰間,便是勾人奪魄,傾國傾城。
最後出師的,只有我和長風樓的碧春兒。
說起這事我就來氣,若不是最後,我沒忍住,號了一嗓子,硬生生把樂師拐跑了調,坐在長風樓中笑的,就是我了。
除了跳舞,我還會下毒,暗殺,總不好把我自己殺了給拂音助興……於是忐忑地問陳鈺,「你……能不能為我奏一曲?」
「哪一首?」
「【桃夭】」
陳鈺靜靜地看著我,半晌垂下目光去,吩咐宮人,「擡一張琴來。」
跳舞這個東西,一旦刻進骨子裏,就再也分不開了。
琴音流瀉的剎那,身子便像有了自己的意識,雲袖搖曳,婀娜生姿。只怪陳鈺彈得太好,頓時叫我生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契合。
我知道我可以,昔日那些癡迷的,留戀的,貪婪的眼神,再次將我圍攏,沒辦法,老娘的魅力,就是這麽大——
錚!
陳鈺彈錯了,明顯而刻意。
我漸漸停住,望過去,陳鈺臉色平靜,可是沒由來的,我就覺得他脾氣不太好。
陳鈺站起身,對著拂音拱手一禮,「公主恕罪,臣喝醉了,手不穩。」
拂音唇角含笑,目光發冷,「本宮看,陳大人不是手不穩,是心不穩吧?」
他不疾不徐道,「拙荊不才,恐汙了公主慧眼。實在沒必要繼續跳下去……」
他損了我一通,我卻悄悄松了口氣,不演不行,演了又招人嫉妒,不如半途而廢,求個折中。
太後發話了,「哀家瞧著宰輔夫人累了,正好,與哀家一道去偏殿坐坐。」
她來了,她來了,她來催孩子了。我神情嚴肅,低頭稱是。剛進偏殿,就頗沒有骨氣地抱住了太後的大腿,滑下去,哭訴道:「娘娘饒命!孕婦就在外面!假以時日,定能產下一子!」
太後踢了踢我,沒踢開,怒道,「沒用的東西!陳鈺他正值壯年,你也不差,哀家不明白,一整年,你……你就蓋著棉被純聊天?」
我淚眼蒙眬,傻了眼,「您的意思是……屬……屬下生?」
「不然呢?」太後怒吼,「讓外面那朵醜不拉幾的白花兒生?你是哀家精挑細選的人!能生出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今夜,哀家可以饒你一命。但明年,哀家一定要見到孩子,從你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
聽著老妖婆對著我咆哮,我終於悟了,她不僅是個孩子控,更是個重度顏控。
「可……可是,他……不太行啊……」我說出了心中的顧慮。
太後猙獰的臉色一僵,「什麽不行?哪不行?」
我擦了擦額頭的汗,「就……就是……下……下面……」
「為什麽別人懷了,就你沒有?」太後冷酷無情地打斷了我,「凡事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女人,不可以說不行。」
是夜,我在經歷一番洗腦後,丟了魂似的走出了偏殿。
耳朵一直回蕩著:「女人,不可以說不行。」
嘆了一口氣,仰頭望月,其實,親自上陣也沒那麽難以接受。畢竟陳鈺長得好,雖然人寡淡了些,也有可能不太行……
咚!
我撞到了一個人。
撞得自己倒退幾步,後腰突然多出一只胳膊,將我撈回去,捆進懷裏。
淡淡的松木香混著薄薄酒氣,還有一絲奇異的灼熱,吹進了我的耳朵,「別出聲。」
是陳鈺。
他這會兒不在宴上,跑到犄角旮旯裏來做什麽?
「該死的!跑哪去了!」
隔壁茂密的藤蔓後,是拂音暴躁的怒吼,「煮熟的鴨子飛了,煩死了!」
我詫異地瞪大了眼,女中豪傑拂音,深夜欲霸王硬上弓。
怎一個刺激了得!
咚咚咚,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被陳鈺抱在懷裏,他的唇壓在我的耳郭,輕輕摩挲,滾熱的鼻息吹動了我的發絲,耳邊癢癢的,我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四周安靜,正準備推開他,陳鈺的手突然滑進我的小褂下,粗糙的拇指滑過肌膚,頓時我渾身的汗毛都立起來,僵硬得像一塊木頭,面紅耳赤。
他的大手移到我腰窩,輕輕摁下去,酥麻傳遍了全身。
我忍不住驚喘出聲,遂聽他輕笑一聲,「寧晚,原來你的腰,這樣細……」
哄!
理智在腦海中炸成一朵朵燦爛的煙花兒……
什麽情況?
這還是那個清冷禁欲,不給我好臉子看的陳鈺嗎?
「你……你……你……」
他將我壓在假山上,在我耳邊滿是欲望且毫無歉意地說道:「抱歉,夫人,我被下藥了。」
陳鈺不對勁。
不光手不老實,眼神像狼,在撲食獵物前,露出勢在必得的熾熱。
我背抵在假山上,拽著藤蔓,往上躥,「你被下藥……找大夫啊……找我幹嗎?」
「嗯。」
「?」
陳鈺一只大手拎住我的後領,從藤蔓上摘下來,重新將我死死壓住。
手捧住了我的臉頰,冷峻的面孔染上一絲情欲,他與我額頭相抵,鼻息灼熱,「就當幫幫我。」
這樣的反差真叫人欲罷不能。
可我還是掙紮起來,「你跟我回家!家裏有四個能幫忙的!一個幫還是一起幫,你說了算!」
陳鈺的手不輕不重地在我腰間一掐,我瞬間軟成一攤水兒。
「扶我去湖裏。」他額頭上滾落豆大的汗珠。
我一楞,原來他對我沒興趣。
我鄙視自己的同時,對他心生憐憫。
果真是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了嗎?如果連拂音的藥都失去了作用,那麽普天之下,還有誰,能讓陳鈺——重振雄風?
那一刻,我動了惻隱。
「要不然……再……再試試?病了就別泡冷水了,萬一越泡越不行……」
陳鈺呼吸粗重,眼皮一掀,「你願意試試?」
我想起了太後的囑托,把心一橫,「試試就試試。」
讓我來看看,陳鈺到底是怎麽個不行法!
陳鈺挑起我的下巴,唇壓下來,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顫兒。
很好,觸感滿分。
他捏了捏了我的腮,「張嘴。」
「為什麽要張嘴——」
陳鈺不耐煩地將我的疑問堵在喉嚨裏,扣住腰將我騰空抱起,托住。
不錯,力氣滿分。
到後來,我像是丟了腦子,一頭紮進陳鈺編織的大網裏。
兩人輾轉,意亂情迷,不知怎麽就跌跌撞撞來到無人的宮宇。
陳鈺一手捧著我,低頭深吻,另一只手向後,隨意地推開了一扇門,帶我滾入黑暗。
關門,廝磨。
刺啦——
布帛的撕裂聲,和厚重宮裝落地的鈍響輕悄潛入月色。
「該死的,別扯!」我道。
「別說話,吻我。」
金釵顫抖著,愉悅著,發出清澈悅耳的碰撞。
在濃郁的夜色中,經久不息。
一個時辰後。
吱呀一聲,我和陳鈺,衣冠楚楚,步履整齊地從門裏踏出。
兩人神色如常,並肩攏袖,老神在在。
「相爺,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我道。
陳鈺冷淡道,「是不錯。」
一陣尷尬的氣氛。
我輕咳一聲,往前邁了一步。腿上麻緊兒鉆進骨頭縫裏,腰一軟,就要跪下。
陳鈺將我一托,淡淡道,「東西出來了。」
我一低頭,赤色鴛鴦肚兜還掛在腰帶上,迎風招展。
我急赤白咧地將東西從小褂底下拽出來,團了團,狠狠扔在陳鈺腳底,「衣冠禽獸,你撕巴的時候咋不小心點兒。」
陳鈺瞇眼,盯著我的胸口,目光似乎穿透了衣裳,「裸著不難受?」
我:「我告訴你,女人家的事,你少管!」
他似乎掌握了尺寸,挑挑眉,心情愉悅道,「你願意就好。」
我說我要去偏殿躺躺,陳鈺先回宴上。
剛進門,腳一軟,啪嘰一聲,對著供桌行了個五體投地地大禮。
一擡頭,是一座金光閃閃的送子觀音……
我,「……」
我扶著老腰,含淚對著送子觀音磕了三個響頭,默念道:「菩薩在上,保佑陳鈺一舉得男……再來一個時辰,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隨後,我龜速地爬到小榻上,躺好,舒服地吐出一口氣,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再睜眼,在一輛晃動的馬車上。
月色昏暗,我緩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陳鈺端坐一旁,閉目養神。
再掃視一周,我的白蓮花兒呢!
我駭然驚醒,坐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陳鈺被我吵得睜開眼,穩如泰山道,「慌什麽,不是在你肚子裏。」
話落,氣氛一僵。
「你怎麽知道在我肚子裏?」
「我辦的事兒,我當然知道。」
我和他在逼仄的馬車中,緩緩地,對上了眼兒。
一道電流,將我擊穿。
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蓬勃升起。
停頓。
下一刻,陳鈺猛地欺身上前,語氣冷靜道:「藥勁又上來了。」
我擡手鉤住了他的脖子,拽住領口一扯,將他拉過來,匆匆開口:「廢話真多……」
「後悔,總之就是非常後悔……」
燈火通明的院子裏,面對四個姨娘的盤問,我低著頭,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姜姨娘不耐煩道,「不就是伺候相爺嗎,有啥對不起我們的?咱們這兒院子裏,誰沒伺候過。要我說,就因為你偷懶,我們才受累。」
我心中半是感動,半是歉疚,「是啊……挺一個時辰……確實……不容易……」
姜姨娘狐疑地看著我,「一個時辰?他在你那兒一個時辰!」
我一抖,「在你們那兒不、不是嗎?」
姜姨娘露出勝利的微笑,「相爺在我那兒,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我心想,這是啥值得高興的事兒嗎?
蘭姨娘一臉羨慕,「我兩刻……」
羨慕又是什麽鬼?久一點不好嗎?
玫姨娘道:「我呀,一般留他一炷香的時間。」
敦姨娘嚼著糖酥餅,默默舉起手,「我……我跟主母一樣,是一個時辰……」
原來陳鈺這廝,喜歡忠厚老實型的。
玫姨娘磨著指甲,慢悠悠道,「可是相爺最近也不持久了。」
蘭姨娘嘆了口氣,懨懨道,「許是到了年紀,精神頭差。」
我心中滿是擔憂,就聽姜姨娘抱怨道,「就是,上回我孫子兵法讀了兩頁,錯了兩個字,他也不挑毛病了。」
我壯陽散都掏出來了,就給我聽這個?
合著陳鈺夜宿姜姨娘,是給人挑錯字兒去了。
玫姨娘暴躁道,「以前我一晚上能納十雙鞋底,現在他見到第四個收針,起身就走。」
噢,陳鈺夜深人靜,守著玫姨娘,看人納鞋底。
敦姨娘一臉認真道,「我還好啦……相爺吃飯挺好,也不挑食。」
呵呵,難怪敦姨娘越來越有福氣。餵起來的。
蘭姨娘神情懨懨,「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想爬床。」
我終於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蘭姨娘道:「可是他讓我背唐詩。」
我的微笑僵在臉上。
夜色中,蘭姨娘的眼神無比冰冷,「還特娘的是三百首。」
我終於明白,不是陳鈺不行,是她們沒腦子。
而陳鈺,恰恰擅長對付沒腦子的。
她們齊齊望向我,「相爺讓你幹什麽?」
月光下,四張期盼又好奇的面孔倒影在我的瞳孔裏。
我突然覺得,人類的悲喜其實並不相通,這一刻,我只覺得她們聒噪無比。
後來我聽說,白蓮花兒,是被蘇大人的正房娘子扭送回來的。
蘇大娘子蹲踞在門口,對著陳鈺高大的門楣,破口大罵,險些潑一些穢物在地上。蘇大人安靜如雞,縮著腦袋一言不發。
白蓮花兒覺得丟了顏面,閉門數日,連我都不見。
可這樣不成。
萬一她運氣好,生下個漂亮孩子,便能解救我於水火。
我一向擅長討價還價,思來想去,心情忐忑地找到了陳鈺。
此時,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過去了三日。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衣裳,領妊平整,全身上下連一絲褶皺都沒有,正坐在桌子前,低頭看書。
看見我來,他只是堪堪擡了下眼皮,冷淡問我,「何事?」
好嘛,虧我還忸怩不安,想好了說辭,人家直接跟失憶了一樣。
我笑了笑,邁進門去,「我聽說,白蓮近來心緒不平,相爺有時間了,多去瞧瞧。」
「噢?為了孩子?」陳鈺淡淡問道。
我一楞,被他戳穿心事,不自然地撓了撓嘴唇,「啊……你的孩子……便也是我的……自然——」
「為什麽是你的?」
我難以置信地擡頭,「怎麽就不是我的?」
「白蓮的。」
我氣急,「我是主母!膝下必須有孩子!」
陳鈺淡淡挑眉,「噢……主母。」
說完他目光緩緩落在我的肚子上,不緊不慢道,「那你等等看。」
什麽叫我等等看?
陳鈺瞇起眼,「雖然我極度自信,可萬一到時候……罷了,不行再說。」
我一個正房夫人,討個孩子都費勁。看看人家隔壁,主母膝下都養了四個了,罵我的時候底氣十足,說我是不會下蛋的雞。
心裏郁悶,便叫了四位妾室,共商大計。
我問,「相爺平日裏對你們,如何?」
這個問題我以前從不在意,今兒突然就想問了。
敦姨娘難得積極,「還不錯啊,給我買糖餅,和剛出爐的雲片糕。」
玫姨娘低著頭,手裏把著臉大的剪子剪指甲,「相爺挺好,京下時興的料子,定時送到我的屋裏。」
姜姨娘抱著自己的新琵琶,轉了個圈,「好看嗎好看嗎?相爺給我買的!」
蘭姨娘今日難得精神,滿面紅光,「我唐詩還剩最後一首了,相爺為了獎勵我,送了一套精裝版。」
我,「……」
這哪裏是陳鈺,分明是散財童子。
她們問我,「夫人呢?他送你什麽了?」
我緩緩低下頭,盯住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
看我一臉不悅,玫姨娘突然問道,「不會是……沒送吧?」
我心裏更堵了,茶一口接一口地灌。
玫姨娘攔住我,「想不開也不能這麽灌啊,又不是酒,這玩意喝多了,除了撐死你,沒別的作用。」
我煩躁地揉亂了頭發,發現四個人無比同情地看著我。
姜姨娘說,「哪個女人像你一樣,天天跟隔壁主母幹架,還隔著墻扔石頭……」
「滿腦子都是生孩子,一點情調都不懂。」蘭姨娘不屑道。
玫姨娘挑起我的衣袖,抖了抖,「哪一年的料子,京城都不興了。放在人堆裏,跟泥牛入海似的。得換。」
於是,玫姨娘為我量體裁衣,弄出一件鵝黃色束腰長裙。
「腰真細。」玫姨娘一巴掌拍在我的腰上,「扭一扭。」
我:「?」
她看我楞著,端起架勢,在我面前像個成了精的水蛇,擺了擺,「就這樣,懂不懂?」
我也學著她,像個水蛇,扭了扭。
蘭姨娘點評道,「身段放軟,別像個僵脖子大鵝似的探著腦袋。」
我會跳舞,可放在平常,活學活用,實在太難了。
第八百次,被蘭姨娘喊停。
她一臉無望,「你同手同腳的樣子跟我那半身不遂的繼母一模一樣。」
天色擦黑,敦姨娘端了一盅靜心熬制的藥膳,說讓我給陳鈺進補。
一天的訓練成果,終於有了展示的機會,她們四個人摩拳擦掌,將我按在鏡子前,狠狠打扮一番。
「你別灰心,扭進去,聲音放軟,撒嬌會吧?」
當然會,我乃隱衛衛花兒,成績優異,沒道理栽在陳鈺頭上。
我鄭重點頭,端過敦姨娘的藥膳,帶著父老鄉親的期望,獨自踏進了陳鈺的小院。
在門口站定,捏起嗓子道:「夫君,可歇下了?」
好一會兒,屋裏才傳來窸窣的聲響,門被開啟,陳鈺只著中衣,一臉淡定地站在門裏,「有事?」
我清了清嗓子,「人家……人家燉了一盅湯,特地送過來給你……」
陳鈺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眉頭越皺越緊,「你屬夾子的?把嗓子放開說話。」
我說,「請你喝湯。」
陳鈺這才讓出一條縫,讓我進屋去。
陳鈺的屋子我還是第一次來,屋內幹凈整潔,裝飾典雅,跟他本人一樣,簡潔得可怕。
我將湯放在桌子上,扭動著腰肢,轉過來,「現在喝嗎?」
陳鈺目光落在我的腰上,瞇了瞇眼,「哪來的衣服?」
我轉了轉,喜不自禁,「好看嗎?」
他說,「你一路,就這麽招搖走過來的?」
我眨眨眼,「不走過來,還爬過來的?」
他深吸一口氣,眉頭擰得更緊,「你別扭了,坐下。」
這跟智囊團說得不一樣啊。
陳鈺現在一臉嫌棄的模樣,很明顯,沒哄到點子上。
是我扭得不好看?
我不信邪,圍著陳鈺轉了一圈,屋中燭火被我的香風拽得搖曳不已,「相爺,繼續咱們之前的話題,孩子能不能給我嘛?」
陳鈺額頭青筋跳了跳,咬著牙,「我叫你坐下!」
我殷勤地端起湯,「要不您先喝一口,消消氣?」
陳鈺垂眸,看著我揭開的藥膳,一只老雄鴨安安靜靜泡在湯裏……
寂靜。
很久之後。
「進補?」他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像是被點燃了怒火,突然靠近我,「你覺得,我需要補?」
我哪裏知道,敦姨娘心靈手巧,給陳鈺燉了只老雄鴨過來……
一時間,我語無倫次,「這……這不是我……我……」
他冷笑一聲,端過去,一口喝下去,「過來。」
我心中警鈴大作,「不。」
他笑了笑,「你過來,我送你一個孩子。」
「白蓮那個?」
他笑而不語。
下一刻,他突然出手,迅疾如影,我本能反應,一掌劈開他的手腕,飛速向門口跑去。
突然,腰穴像被什麽東西敲了一下,茶碗應聲而碎。
我從腰麻到腳,慘叫一聲,就要對著門框撞過去,腹部多出一條胳膊,將我回拉,撞在一個人懷裏。
碰!大門在我眼前,應聲而關。
「原來你會功夫啊……」陳鈺貼在我後背上,語氣溫涼,不緊不慢。
我寒毛倒束,倒打一耙,「你也會啊……真巧。」
「是挺巧。」陳鈺語氣輕輕,我卻聽出了漫不經心的敷衍。
兩聲微妙的聲響,腰間的布料驟然松開。
「裙子太緊,替你松松。」陳鈺對他的行為做出了解釋。
我沈下臉,揪著腰上的布料一捆,「我不管,就要緊著!」
陳鈺跟我掰扯,「別臭美,松手。」
見我實在頑抗,陳鈺道,「我知道你腰細就行了,你還想叫誰知道?」
「老娘要讓全天下——哎!別扛我!你幹甚麽!」
「庸俗!」陳鈺一把扛起我,往裏面走。
我嚷嚷道,「老娘是土鱉!老娘的腰天下最細——唔唔——」
「所以後來,用上沒?」敦姨娘一臉好奇。
我軟在小榻上,無精打采地掀開眼皮,「你說那只老雄鴨?沒吃,只喝完湯,就跟中邪了似的。」
敦姨娘兩眼晶亮,一副神棍騙錢的模樣,跟歐陽大夫如出一轍,「夫人,這是宮廷秘方,精華全在湯裏!」
我翻了個身,深吸一口氣,招呼敦姨娘,「來來,這裏揉揉,哎……腰酸腿疼……」
這一天,陳鈺破天荒提了二兩上好的糕點來看我。
我蔫耷耷地窩在小榻上,看著他走進來,到我身前,俯身,「還沒好?」
我僵著一張臉,「你怎麽不提兩斤雞蛋過來?」
陳鈺笑了,「這不,怕諷刺你。」
不會下蛋的雞。
我氣炸了,擡腳去踹,光溜溜的腳就被陳鈺揣在了手裏,他還用指尖在腳底漫不經心地劃了劃。
「夫人,再好好養養。」他將糕點放在旁邊,「都說吃啥補啥。」
我睜眼,「補啥?你說補啥?」
他將我的腿塞回被子下,「此糕點有個別稱,美——人——腰。」
這貨絕對在報老公鴨之仇!
我躺在床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陳鈺不聲不響地坐在旁邊,端著碗茶,慢悠悠喝著。
我氣若遊絲,「你等我咽氣呢?」
「倒不至於。」他放下茶碗,頗為認真道,「就想問問,你是誰派來的?」
我捂著額頭,哼唧道,「本夫人太虛了,不適合回答這個問題。」
「我原也沒用多少力。」陳鈺道。
大過年的,真晦氣……
我翻了個身,不想理他。
陳鈺沈默了好一會兒,「夫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
「公主要嫁進來。」
我突然翻身,拿倆眼珠子瞅著他,「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陳鈺臉色平靜。
「我去死一死,給公主騰地兒。」
陳鈺神色不變,拍了拍我的腰,「我來是想問你,背後的主子,肯不肯幫你。」
我警惕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陳鈺微笑著,「區區在下不才,想保夫人一命。可我實在不是什麽勤快人,若有人保,我樂得省些力氣。」
他話說一半,眼神微微下移,落在抱著他大腿的我身上,挑挑眉。
我訕笑,「不該省的力氣別瞎省。」
我擔心他聽不明白,又補了一句,「好好伺候公主,啊,拖家帶口的,府裏幾個姐妹,可全指望你了。」
陳鈺低下頭,一陣長久的沈默後,緩緩伸手,將我的五指一根一根從他腿上掰開,「沒想到,我也有瞎眼的時候。」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上火了,冒了幾個痘。
連夜聯系上王公公,老王說,任務不變。
我得在扶音的銳眼下,瞞天過海,弄個孩子出來。
得知此事的次日,我照舊起來去白蓮門前打逛,盼著她在公主入府前生下孩子,否則小命難保。
玫姨娘住在隔壁,大清早推開窗扇,打了個哈欠,睜開眼睛看到我,突然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後退幾步,目露驚懼,「你……你臉上怎麽長了個馬蜂窩!」
蘭姨娘聞聲從窗邊探出頭來,嗷一聲,暈了過去。
姜姨娘從身後架住我的胳膊,向外頭拖,「夫人,你快走吧!別把白蓮花兒嚇早產!」
後來,我對著鏡子前一臉痘的自己,陷入了沈默。
真好,毀容了。
隨著公主入府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的焦慮與日俱增,如何在扶音和太後兩座大山的夾縫中,求生存謀發展,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我終日在屋裏的小榻上躺著,閉門不出。
昔日插科打諢的快樂一去不復返,現在她們打麻將,寧願叫敦姨娘,都不叫我。
我失寵了。
某天深夜,有人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將帕子蓋在臉上,悶悶道:「睡了。」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整個府裏,敢目無旁人的,除了陳鈺,找不到第二個。
我把被子拉到頭頂,一言不發。
好一會兒,有人掀開,淡淡道,「你這麽躺著,我差點請人吃席。」
溫暖的空氣中,我們四目相對,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淡淡升騰,如此熾熱的,難以把持地漲滿胸腔,直到達到巔峰,同時開口。
「怎麽搞的?」
「滾。」
「啊……疼疼疼……」
「那我輕點。」
過了一會兒,陳鈺嘆了一聲,「夫人,輕點捅不破。」
「那好吧,我忍忍,你快一點啊……」
陳鈺嗯了一聲,手上一個用勁兒。
撲哧一聲,痘破了一個。
他將針放回火上烤了烤,對我說,「拿開手,下一個。」
我忍著痛,閉著眼,哼唧道,「什麽時候能好?」
「等結痂。」
我感動地看著他,「你不嫌棄我,真是太好了。」
當啷。
陳鈺扔掉了針,連被我拿來擦臉的帕子都扔進火盆裏,凈了三遍手後,才擡起頭來,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心平氣和地微笑道,「沒什麽,誇你好看。」
陳鈺擦幹了手,淡淡道,「我知道。」
我重新將帕子蓋在臉上,平躺下,「相爺,娶公主其實挺好的。」
「嗯。」
我掀開帕子一角,偷偷看他,正巧,他也在看我。
我慌亂地移開眼,「孩子一生下來,我就走。」
「你大概是走不掉的。」陳鈺語氣溫和平緩,「扶音府中有過不少男人,你可曾聽說她有孕?」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臉上,突然有個奇怪且大膽的想法冒出來,「她……生不出來?」
「也許。」陳鈺不動如山,「我猜,你是太後派來的。」
我騰地坐起身子,「妙啊。」
陳鈺冷下臉,「你缺心眼兒?這種情況下,你該極力否認。」
見我像塊木頭似的一言不發,陳鈺額頭青筋跳了跳,「你當知道,你生下孩子,不過是為扶音鋪路。去母留子,用我說得再清楚點嗎?」
我嚇得臉都白了,太後一向疼愛扶音,她生不出來,便找人替她生,到時候,孩子有了,夫君也有了,扶音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陳鈺站起身,向我走過來,「我一年裏,一直晾著你,為的是什麽,你能明白嗎?」
我驚得說不出話。
陳鈺卻不打算饒過我,他坐在床邊,將我拖到他身邊,「你以為,聽人讀孫子兵法,背唐詩,看人納鞋底很有趣?」
他冷笑一聲,「都是你給我找的麻煩。」
他吹滅了蠟燭,黑暗中,響起他窸窣脫衣服的動靜。
「鳳寧晚,我忍了一年,如果不是你那天撞上來,我能繼續忍下去。」他掀開被子,進來,「既然開始了,就煩請夫人放在心上,放過你?想什麽呢?」
「等等!黑燈瞎火的,我什麽都看不見!」我驚叫道。
陳鈺冷笑,「不許點燈!」
「你嫌我醜?」我輕聲問道,「我醜成這樣你還下得去口?」
「湊合過吧,也不能和離。」
黑暗中,我問道,「萬一我有了呢?」
「有了就生。」
「那……那扶音……」
「交給我。」
好半晌。
「嘿嘿。」
陳鈺道,「你笑什麽?」
「頭一次喜歡人,我高興。」
陳鈺:「……」
我摸黑戳了戳陳鈺,「我說我喜歡你,你聽出來了嗎?」
陳鈺沒好氣道,「真巧,我也喜歡我自己。」
扶音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進了府。
我收拾整齊,掛上面紗,領著一眾小妾對扶音表示了熱烈歡迎。
她一身宮裝,華貴又隆重,裙擺被四個宮女提著,頂上還有人給撐傘。
往正廳門口一站,眼風一一掃過,不屑地笑了笑,「本公主知道,自己風評不佳,三書六禮什麽的,也不計較了。咱們簡單走個過場,往後,我為主,你們為仆,記好自己的位置。」
身旁的嬤嬤恭恭敬敬掀開一個冊子,清清嗓,開始唱:「府中,正房夫人一位……」
扶音挑起纖纖玉指,對著我一指,「你,把正房夫人的位子讓給我。」
我點頭哈腰,「是是是!」
扶音驚詫地揚揚眉,紅唇一挑,示意嬤嬤繼續。
「小妾季美蘭……」
蘭姨娘喪著臉,匍匐在地,「賤妾拜見公主。」
「有什麽特長?」
蘭姨娘蔫耷耷地低著頭,「我……會背唐詩……三百首。」
扶音一臉冷漠,「下一位。」
「小妾姜成阿。」
姜姨娘抱著琵琶,款款行禮。
扶音瞇起眼,「你會彈琵琶?」
姜姨娘微笑,輕輕撥弄,好家夥,如果說我的音樂是送人走的,這會姜姨娘的音樂,就是用來跟閻王叫板的。
扶音額頭青筋暴跳,對嬤嬤說,「給她把琵琶砸了。」
「好勒。」姜姨娘眼疾手快,琵琶甩飛出去,裝在石頭上砸個稀爛。
「小妾白芙玫。」
玫姨娘極為熱情地從包袱裏掏出六雙鞋底,像個商販似的一一分發,「請各位笑納,賤妾別的不會,納鞋底的功夫一流。」
嬤嬤對著手裏的鞋底楞了一下,走神道,「公主,這鞋底,納得真不錯。」
扶音的話從牙縫裏擠出來,「下一個。」
「噢,小妾遲以敦。」
敦姨娘挪動著發福的身體,慢悠悠道,「賤妾會吃飯,會做飯。」
扶音冷笑幾聲,「陳鈺腦子壞了,納你們進府?一個個歪瓜裂棗的,也不照鏡子打量打量自己?罷了,下一個。」
嬤嬤悄悄覷了扶音一眼,「府中,有孕小妾一位……」
扶音眼皮一掀,「藥死。」
我撲通跪下,「公主!那可是相爺唯一的孩子!以……以……以後,都不一定再有……」
我擡起眼,悄悄打量著扶音,只見她皺起眉頭,「什麽叫以後都沒有了?」
我心一橫,為保孩子,只能對不起陳鈺了。
「啪嗒。」
袖子掉出一包壯陽散。
我慌亂用袖子蓋住,只聽扶音冷笑一聲,「藏什麽呢?叫我也看看。」
嬤嬤踢開我,搶過去,直到我確定扶音看到了「壯陽散」三個大字,方直起身子,高聲道:「沒孩子的報數!」
「一。」
「二。」
「三。」
「四。」
四位小妾中氣十足,很給面子,尤其蘭姨娘,平日裏哭喪著臉,這會格外像個怨婦。
扶音嚇得手一抖,壯陽散掉在了地上,她由驚愕,迷惑,再到懷疑,難以置信,漸漸變為憤怒。
我瑟瑟發抖,在她盛怒的目光裏,喏喏吐出一個字,「五……」
陳鈺不行,扶音知道後,氣瘋了。
她像一頭紅了眼的牛,殺去了書房。
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我才癱坐在地,渾身冒著冷汗,四個小妾臉色煞白,圍著我,「夫人,這一關過了,往後呢!」
我突然跳起來,「快!給我把白蓮捆上馬車!送她出去避避風頭!」
「相爺呢!公主去找相爺了!」
我抹了把汗,「別管了別管了,不行就不行吧,反正是為了保他孩子。」
四個人手忙腳亂,擡著嗷嗷大叫的白蓮上了馬車。
白蓮紅著眼,「鳳寧晚!我跟你勢不兩立!」
我挽起袖子,揚起手。
「啪!」姜姨娘早就一巴掌摑在她臉上,兇神惡煞道:「老娘珍藏多年的琵琶都可以說砸就砸,現在讓你避避風頭委屈你了?誰對不起你?你要跟誰勢不兩立!不想讓扶音把你肚子刨開,就閉嘴!」
白蓮花兒臉上盯著碩大的巴掌印兒,嚇蒙了,眼眶很快就紅了,「我……我要見相爺……」
我心裏酸溜溜的,差點忘了,白蓮花兒懷了陳鈺的孩子,打了她,只怕陳鈺知道了,要怪我。
玫姨娘拿起抹布往她嘴裏一塞,結束車廂,揮手,「走!」
目送馬車漸漸遠去,我嘆了口氣,堵得難受。
一開始,是為了自己完成任務,保住孩子,後來則是心生憐憫,一個生命,沒道理剝奪他活下來的權利。
而今我忽然意識到,那是陳鈺的血脈至親,也許在陳鈺心裏,白蓮和孩子更重要一些,否則,他不會叫我看準時機,送白蓮出府。
我回身,對著幾位姨娘說,「如今府裏水深火熱,你們想走隨時能走。」
一陣長長的靜默之後,姜姨娘率先道,「老娘還沒為琵琶報仇,老娘不走。」
玫姨娘笑了笑,「妾身收了相爺和夫人不少東西,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蘭姨娘遲疑了一下,默默低下頭去,「夫人……我唐詩也背完了,我……我想走……」
意料之中,我點點頭,「好,缺盤纏就跟我說。」
蘭姨娘紅了眼,「妾身謝過夫人。」
敦姨娘眨了眨眼,老老實實道,「夫人,之前相爺答應過我,如果有一天我想走了,隨時可以。我……我想去長風樓學廚藝。」
長風樓的姑娘是第一絕,那麽它的美食,便是第二絕。
我點點頭,「也好。」
五個姨娘,一下走了三個,夜裏,我和剩下的倆坐在院子裏,百無聊賴。
「現在人一少,麻將都湊不齊。」玫姨娘無精打采的。
姜姨娘陰沈著臉,「兩個小叛徒!說跑就跑!」
我擡頭瞅瞅天色,已經入夜,「今夜,是公主和相爺圓房的日子吧。」
話落,四周一靜。
姜姨娘嗅了嗅,轉頭對玫姨娘道,「你聞到醋味了嗎?」
玫姨娘拉著臉,「不光聞到了,還看到了,真是好大一壇醋。」
我煩躁地揉了揉頭發,騰地站起來,擼起袖子。
她們兩個瞪大了眼,「你幹嗎去?」
「幹架!」
倆人一臉興奮。
「我早就看那老虔婆不順眼了,你瞅她今天來是幹啥呢,挨個點名,不知道的以為報菜譜呢!」
「那個給公主提裙子的也欠打,對著我翻了好幾個白眼兒!」
我慢條斯理地挽好袖子,拾起石頭端在手裏,「誰說我要找公主幹架?」
「那你找誰?」
「隔壁。上次你們不是沒打贏?我替你們找場子去。」
姜姨娘縮了縮身子,「有殺氣。」
玫姨娘早就跑到屋門口了,揉著太陽穴,「哎喲,妾身偶感風寒,就不陪夫人了。」
我去了西院,端著石頭,慢悠悠走了幾個來回,突然掄圓了胳膊,朝著隔壁砸過去。
後半夜兒,我和張夫人在後門打起來。
吵架聲驚醒了兩家的大人。
一邊是張大人披著袍子,匆匆趕來。
張夫人領口松散,見到自己夫君,眼眶一紅,撲進張大人懷裏,「她欺負人。」
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頭發亂成一團,「上次你打我家姨娘,我還沒罵你呢!」
張大人將自己的夫人護在身後,語氣和藹道,「夫人——額,不,鳳姨娘莫惱,在下替夫人給您賠禮道歉了。」
張夫人掐腰大笑,「鳳寧晚,你有本事,也找你夫君出來啊!」
我憋著氣,紅著眼,「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有夫君護著,誰還跟你打!」
我下一刻就要沖上去,誰知衣領被人一拉,有人就將我抱住。
「張夫人所言極是,我的夫人,自然由我護著。」
乍一聽陳鈺說話,我鼻頭一酸,一邊往前掙,一邊喊,「我自己就能打你,你給我出來!」
「寧晚——」
「陳鈺你放開!誰都別攔我!」
「寧晚——」
陳鈺突然將我轉過來,壓在懷裏,手伏在我的頭頂,摸了摸,「寧晚,我在。」
「沒人能欺負你。」
「你乖乖的,交給我。」
我突然就停了,不說話了,頭埋在他肩頭,把自己的臉擋住。
張大人在我背後道,「陳相爺,夫人們平日裏多有誤會,您看,夜深人靜的,就別爭執了,改日,在下一定登門拜訪。」
「張大人客氣。」
張夫人還在嘀嘀咕咕的,小聲抱怨什麽。張大人溫聲細語地哄著,吱呀一聲,張府的小門關了。
我和陳鈺站在巷子裏。
我還埋在他懷裏,一言不發。
很久,他突然笑了笑,「這麽不放心我?」
我用他肩頭的衣裳擦了擦眼淚,偏過頭去,盯住了一塊大石頭。
他拍拍我的背,「夫人,我穿得比張大人還周正。」說完,低頭在我耳邊緩緩道,「從昨晚到現在,我衣服還沒寬過呢。」
我問:「你不圓房,幹什麽去了?」
「托你的福,挨了公主一頓臭罵,她剛剛消氣,叫我滾。」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鳳寧晚,不是什麽委屈都能忍,什麽苦都可以吃。
比如親眼看著陳鈺圓房,比如大義凜然地為他保別的女人的孩子,比如朝夕相處的姐妹突然離我而去,比如跟別的女人吵架,她有人護,我卻沒有。
積壓了一整天的委屈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
陳鈺捂著我的嘴,低聲道,「祖宗,你別號這麽大聲,小心把狼招來。」
我氣得打他,「你會不會說話!我都哭了!我都哭了!」
陳鈺被我逗笑了,看著我哭,
我不懂,為什麽我每號一聲,他就低下頭去捂住嘴。
最後,我淚眼模糊地瞪著他,一抽一抽的,「陳鈺,你,你是不是,有,有毛病?」
陳鈺輕咳一聲,語氣溫涼,「你是不是存著把我鬧出來的心思?」
我腫著眼睛,抽噎著,「是,是,就,就是讓你從,從床上爬起來,收,收拾爛攤子……」
陳鈺掏出帕子,摁在我臉上,「果然是太後培養的隱衛,聰明絕頂,算無遺策。」
「你,你諷刺我,我,我聽出來了。」
「夫人,這不是諷刺。」
「那,那是什麽?」
「調戲。」
陳鈺的脾氣算得上寡淡,從前不與我親近,如今牽著往小院走,除了先前的幾句話,便一言不發。
我在後面,時不時啜泣幾聲,停不下來。
我也不說話了,氣不順,一開口像個腦子壞了的結巴。
說起來,陳鈺喜歡我這件事就離譜。
論姿色,我確屬上乘;論武力,我打不過陳鈺。若太後真要我刺殺陳鈺,恐怕藥來不及灑進杯子就被發現了。
他到底喜歡我什麽?
不,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白蓮的孩子怎麽辦?」
「她自己養。」
我明明不想問這個。
「他也是你的孩子。」
陳鈺停住腳,「不是。」
我走了神,貼臉撞上去。
陳鈺回過身,平靜道,「忘記告訴你了,那不是我的孩子。」
我和他四目相對,輕輕問道,「你,忘,記?」
陳鈺沒說話。
我下一刻突然像炸了鍋似的,「這麽大的事!你忘記!」
陳鈺抱住我,企圖制止我的掙紮。
我瘋了似的錘他,「你是不是為了娶我,不想認賬了?」
陳鈺冷著臉,扳住我的脖子,「寧晚,白蓮的爹,是我的恩人。」
「哈!」我氣得冷笑一聲,「什麽鬼橋段!她爹救了你,你以身相許!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我怒吼著,又重復一遍。
陳鈺捂住我的嘴,冷笑一聲,「你來當細作,我不殺你,你以身相許才叫合情合理。」
我被他堵著嘴,只能用兩只眼表達我的憤怒。
陳鈺站在門裏,拉了我一下,「別跟我鬧,進來!」
以前老王就說我,發脾氣的時候像頭倔驢,現在扒著門框,陳鈺幹脆抱著我,砰地踢上門。
我被扔在了床榻上,看著陳鈺動手解腰帶。
我皺眉,「你幹什麽?」
「睡覺。」
「誰允許你住在我這裏的!」
他有自己的小院,也有書房,一年到頭換著睡。在姨娘那裏住,也是給人家布置了活,自己悠哉悠哉去裏屋躺著。
哪有像我這樣的,不光睡,還連帶著把我當玩物,一番折騰,完事後,還抱在懷裏。
陳鈺卸了玉冠,端著蠟燭湊到我臉上,細細端詳,「不錯,消了不少。今夜點著燈吧。」
我剛平息的怒火又拱起來,「陳鈺!你欺人太甚!」
他一言不發,抽去我發間的金簪子,手指滑進發絲,松了松,「架也打了,氣也出了,該不該睡覺?」
我賭氣,盤腿坐裏頭,「白蓮肚子裏真不是你的孩子?那你當初幹嗎承認?」
陳鈺褪了我的外衣,Ṱű₉輕輕一推,看我躺下了,自己也順勢壓下來,「為了堵你的嘴。」
我頓時睜大了眼,「那孩子是誰的?」
陳鈺已經翻身躺平了,淡淡道,「許是京城某家大人的,不認賬罷了。」
我若有所思,陳鈺已經閉上了眼。
「哎!」我突然從他懷裏翻坐起身,撐著胳膊,「會不會是蘇大人的?」
陳鈺閉著眼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極為敷衍道,「也許。」
我戳了戳他,「你記不記得,上次宮宴,蘇大人主動跟白蓮搭話來著?」
陳鈺依舊閉著眼。
「嗯。」
我滔滔不絕,「沒點交情怎麽可能自來熟?他夫人氣得很,差點往你門前潑臟水。」
「沒錯。」
我拍手,「有問題對吧!一定有!」
陳鈺睜開眼,神情慵懶,「夫人,你還睡不睡?」
我神采奕奕,「不睡不睡,你找人查一查吧!」
「不查。」
「就查一下!來嘛來嘛!我好奇!我難受!」
陳鈺突然翻身,將我壓住,「夫人,我精力有限,不愛管陳芝麻爛谷子的閑事。你既然不困,我們來做點有趣的事兒……」
「不,我想——」
「不,你不想。」陳鈺壓住我的嘴唇,「我這輩子,從沒想過有一天,娶了個聒噪的夫人。但是目前來講,感覺不錯。」
「第二天還要上朝,我希望速戰速決。」
我忐忑地問道:「太快了會不會……不太好啊?」
「這取決於你,什麽時候困了,什麽時候算。」
隨後一個時辰,陳鈺悠哉地端著茶碗,坐在床邊,看著我紮馬步。
我苦著臉,「相爺,還要多久?」
陳鈺不緊不慢地問道,「困了嗎?」
我說,「有點……」
「繼續。」
一開春,陳鈺就忙得不見人,但是到了晚上,照舊宿在我房裏。
有時候我壓不住心裏的閑話,便跟他叨叨,他對我極有耐心,躺著,閉著眼,附和幾句。實在嫌我吵,便拎我起來紮馬步,美其名曰,鍛煉身體。
與此同時,扶音也沒放過對我的磋磨。她當了主母,我成了鳳姨娘,日日晨昏定省,看著她在我面前擺譜。
我這人一向心大,有時候晚上累壞了,第二天變成塊榆木疙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有一天,扶音氣不順,沒頭沒腦地朝我潑來一杯熱茶,晚上脫衣裳的時候,才被陳鈺瞧見,燙紅了一片。
他當即冷了臉,按著我,不顧我鬼哭狼嚎,抹了燙傷膏。
「你們做隱衛的一點脾氣都沒有?鳳寧晚,你還有沒有腦子?」
我像個鼓風機,玩命兒吹著傷口,眼淚汪汪,「我想躲來著,腿酸,沒挪動……」
陳鈺突然沈默了。
「練了許久,應該可以了。」
「什麽可以了?」
「生孩子。」
他一把將我推倒,三下五除二剝了我的衣裳。
我挑著手腕,「哎……疼……疼……」
「那就支棱著,別碰我。」
「慢點,這樣不舒服。」
「嘖,麻煩。」
黑暗中,我嗷得一聲。
「又怎麽了?」陳鈺惱道。
「你壓我頭發了。」
當啷!
金釵跌落床榻。
「別扔我的首飾!貴著呢!」
陳鈺將我攔回去,「你撿它做什麽?留著把你腦袋紮漏了?你有幾兩腦子夠流?」
我想反駁他,恰逢他手遊到我的腰窩,癢得很。
結果,黑暗中,我先是嘿嘿笑了兩聲,接著道:「你怎麽罵人呢?」
寂靜。
「寧晚。」
「嗯?」
「別讓我覺得娶了個傻子,成嗎?」
一夜無眠。
我的夫君又行了,只是有點暴躁。
天明的時候,我開始往床下逃,被他一掌敲暈,不省人事。
轉過年來開春,府中人丁稀薄。
姜姨娘的院子沒了琵琶聲,玫姨娘的衣料架子上生了塵。敦姨娘和蘭姨娘的小屋一鎖就是一個月,再也無人收拾。
我想,也就這樣過下去了。
等我生了孩子,就回宮復命。
扶音嫌棄陳鈺,也不待見我,在府裏作夠了,就回公主府作。
這一日,難得好天氣,我吃飽了,躺在院子裏曬太陽。
突然下人來稟,有人要見我。
我很是奇怪,自從當上姨娘,便甚少有人登門造訪。我晃晃悠悠來到前堂,明媚的春光裏,兩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兒,對我招招手。
是敦姨娘和蘭姨娘。
敦姨娘又胖了,穿著藍底白紋的衣裳,笑起來兩個酒窩。
蘭姨娘身上多了一分嫻靜端莊,青色衣裙,打一把油紙傘,耳邊還挽了朵花。
她們倆一見到我,就親親熱熱湊過來。我突然鼻子發酸,就像兩個外出的孩子,突然長大了,知道回來看我了。
閑話之後,她倆才拉著我,屏退了所有人,悄悄道,「扶音公主,其實有個心上人在外頭。」
我說,「何止一個,她有一堆心上人在外頭。」
蘭姨娘搖搖頭,「我出府後,去了城南的書齋,那裏的老板心善,留我在那兒看看鋪子。那日我本欲收攤歇息,就聽有人說起此事。」
她湊近我,「聽說,當年公主為了那個男人,不惜自毀身體,叛離皇家。後來,宮裏拿男人的命要挾,她才安安穩穩把公主做下去。」
「都說她禍亂宮闈,饑不擇食,其實,是跟人慪氣呢。」
敦姨娘老老實實道,「我看見她情郎了,挺好看的。長風樓的碧春兒姐姐告訴我的。」
我說,「不許叫她碧春兒姐姐。」
敦姨娘一呆,「噢。」
我把資訊捋了捋,「所以,只要替公主和情郎搭上線兒,她就肯走?」
「沒錯。」蘭姨娘笑了笑,「書齋老板也是奇人,早年間,不知從哪搜羅了癡男怨女的書信真跡,那人與公主的書信,竟也存在裏頭。我想著,你或許有用,就給你帶來了。」
我接過她手裏的一沓信紙,挨個抽出來,兩種字跡,一個娟麗秀雅,一個遒勁有力,字裏行間,一個是眷眷深情,一個是含蓄內斂。
「我和以敦這次回來,就想問問你的意思,若你點頭,我們赴湯蹈火,也要幫你辦成。」
我十分感動,「你們……你們……」
蘭姨娘笑了,「夫人,當年我被流氓堵在巷子裏,還是你救的我。後來,你想讓相爺有個孩子,我便想辦法替你爭。沒什麽本事,叫你失望了。」
敦姨娘說,「我沒飯吃,你給了我塊餅,把我領回來,就是我的恩人。」
蘭姨娘道,「夫人於我,是再造之恩。為你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敦姨娘:「俺也一樣。」
我一把抱住她們兩個,老淚縱橫,「我沒白疼你們……」
後來這事,姜姨娘和玫姨娘也知道了,她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這個計劃。
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計劃緊鑼密鼓地拉開了序幕。
扶音對著桌上的一道菜陷入了沈思。
「誰做的?」
那是一道燉雞,雞湯中灑滿了紅豆。
想來滋味妙不可言。
敦姨娘說,這叫「寄情相思」。
公主的情郎最喜歡的一道菜,她在長風樓,已經手法殘忍地烹飪了許多只。
我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回道,「是從某本典籍裏發現的方子。」
扶音頓時眼神復雜,強壓著激動,問道:「什麽方子?」
我揮揮手,情郎的親筆書信便被呈了上來。
這一刻,姜姨娘躲在假山上,搖頭晃腦地奏起哀樂。
不出所料,玫姨娘此時,應當已經將人放進府裏了。
有人風塵仆仆自門外闖進來,「扶音。」
扶音臉色一僵,倏地起身,疾言厲色道:「誰準你出現在這兒!」
男人鬢角多了幾絲白發,目光灼灼,一身清冷傲骨,「找你。」
扶音抓起茶碗,直接摔在他肩上,茶碗墜地,摔得粉碎。
男人的肩頭都濕了。
扶音冷冷道,「趙淮安,你不自量力。」
「是。」
「癡心妄想。」
「是。」
「無能懦弱。」
「臣認罰。」
我心裏掀起驚濤駭浪,趙淮安!當今京城,剛正不阿,處事公允的大理寺卿,趙淮安!
扶音笑了,走上前去,拽住他的前襟,「趙大人,我嫁給陳鈺,你是不是氣得很?」
趙淮安沈著一張臉,「是。」
「那便氣著!」扶音喊道,「我不光嫁給他,還要給他生孩子!我要你看著我子孫滿堂!」
「別說了。」趙淮安低聲道,「跟我走。」
扶音忽然住了嘴,神情倨傲,「我當日不惜服下毒藥跟你走,是你不要我!」
「臣有罪。」
「你就只會說這一句?」扶音冷冷瞧著他,「我原本只當你榆木腦袋,如今瞧來,是蠢得厲害。」
趙淮安動了動嘴唇,面色慘白。
清正廉潔的趙大人,只在入門時失了身份,叫出了扶音的名字。如今,卻恭恭敬敬站在那兒,挺直脊梁,任扶音打罵。
扶音氣急,疾言厲色地逼迫他道,「趙淮安,你說出來!你,想不想要我?」
趙淮安沈默了,他閉了閉眼,「公主,這不合規矩。」
「說!」
趙淮安的臉色徹底褪去血色,他仿佛拋去了畢生的克制和修養,淪落凡塵。
很久之後,一片寂靜裏。
「想。」
趙淮安攥緊了袖子,臉上不見難堪,只是一副萬年不變的古井無波模樣。
扶音突然背過身去,抹了把臉。
「趙淮安,跟我入宮,咱們把話說明白。」
「好。」
「你敢退一步,我死都不會放過你。」
「好。」
「我無法生育,你若嫌棄一句,我閹了你。」
「好。」
趙淮安動了動嘴唇,終於,「扶音,這次,我來護你。」
扶音紅著眼,走到門邊,回頭對我道,「鳳寧晚,你幫我一回,母後那裏,我替你說。」
我點點頭,魂不守舍道,「多謝公主。」
他們走後很久,躲在角落的玫姨娘才發出來夢幻一般的囈語,「修羅場啊……大型修羅場……」
「剛正不阿的朝廷重臣,和驕橫跋扈的皇族公主,我覺得能寫個話本了。」蘭姨娘低著頭,奮筆疾書。
我心臟撲通直跳,很久之後,身邊傳來吸溜一聲。
側頭看去,敦姨娘端著「寄情相思」,腮鼓得大大的,咕咚咽下去,慢慢地,臉皺成苦瓜,「趙大人的品味,真獨特。」
我一路小跑,撞開陳鈺書房的門,撲到陳鈺面前,「夫君,我……我好像闖禍了……」
陳鈺掀了掀眼皮,永遠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你指的是趙淮安?」
我一楞,「你怎麽知道?」
「不然,你以為相府是菜市場,想出就出,想進就進?」
「你一早就知道?」
「嗯。」
「怎麽可能?」
「你說夢話。」
我:「……」
四月,京城爆出來一件天大的醜聞,扶音公主與大理寺卿趙淮安早有私情,公主腹中曾懷有一子,後因墮胎傷了根本,再難有孕。
皇家顏面無存,將扶音貶為庶人。
趙淮安跪在宮門口,澆了一夜的雨,等來了心上人。
同日,白蓮難產,陳鈺出京。
我被宮裏來的人捆著,送到了太後面前。
老太太臉色極差,大動肝火,「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看來你是不知道何為安分守己!」
我攛掇她最寵愛的閨女跟趙淮安跑了,她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
我怕太後遷怒,對陳鈺不利,費盡唇舌,央著陳鈺離京,同白蓮做個了斷。終於把他磨得不耐煩了,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現如今我孤身一人,無所依憑,更不敢把姨娘供出來,牽連無辜。
太後氣得青筋暴跳,「要不是扶音為你說話,哀家現在!現在就讓你人頭落地!」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王公公!讓她滾去長風樓!賣身接客!」
我臉都白了。
一介隱衛,混成最低等的姬妾,是莫大的恥辱。
路上,王公公慢悠悠道:「鳳寧晚,雜家早就說過,你不是做隱衛的料子。你呀,心太軟,也太笨。」
「好不容易給你找了個好差事,談情說愛,生生孩子,你也搞砸了。雜家是真的不知道怎麽幫你……」
我低著頭,喪氣道:「謝謝王哥。」
王公公搖頭,「我同碧春兒說過了,該低頭就低頭,好好說話,她能護你。」
「唉。」我答應著,問道,「那……那陳鈺……」
「還管什麽陳鈺啊。」王公公戳著我的腦門兒,「人家一個位高權重的丞相,會瞧上你?你可長點心吧,都是逢場作戲。」
我一開始不信,可直到在長風樓住了半個月,我都沒再接到陳鈺的任何訊息。
其實這個月我過得不算好。
王公公叫我藏拙,我便說自己只會唱歌。
很快,我在長風樓裏出了名。
新來的歌姬鳳娘,姿色身段皆是一絕,就是唱曲跑調兒,不光跑調兒,聽了還做噩夢。
碧春兒私底下對我冷嘲熱諷一番,次日便將我命硬克夫的訊息放了出去,覬覦我美色的人眨眼間消失不見。
我為了等陳鈺,天天窩在房裏,閉門謝客。
老鴇見我賺不來銀子,開始在飲食上克扣我。
起先一日三頓變兩頓,之後,兩日一頓。若不是敦姨娘私底下偷偷接濟我,我早餓死了。
這日,敦姨娘照舊偷著跑來看我。
她說,「寧晚姐姐,你去跳舞吧。舞姬也很吃香的,一頓兩個雞腿。」
我抱著腿,坐在床上,對著她拿來的饅頭狼吞虎咽,嚼到一半,突然鼻頭發酸。
我從小沒了爹娘,被老王買下來,訓練成隱衛。
老王總罵我缺心眼兒,這些年來卻從不少我吃穿。後來我嫁給陳鈺,他不愛搭理我。每每跟隔壁張夫人吵架,她有夫君護著,我沒有,我便靠著自己,傲視群雄。
他們都覺得我沒心沒肺,可是有心有肺的人,最容易傷心。
陳鈺說他護著我,我是有夫君的人,可現在,散場了,就像人做了夢會醒。
我含淚,咽下了最後一口饅頭。
我該接客了。
人有手有腳,總不能被餓死。
次日,長風樓掛上了我的牌。
無人問津。
老鴇沒好氣地賞了我半碗吃剩的餃子。
我繼續等。
到了第四日,老鴇滿面紅光,一把抱住我,「你就是老娘的搖錢樹!」
我餓得發蒙,暈暈乎乎地,聽說有人點我,花了一千兩金子。
我聽完只是傻笑,沒想到有一天,我鳳寧晚也價值千金。
老鴇將我丟進了溫熱的水裏,婆子們七手八腳伺候我,嘴裏還念叨著,「茍富貴勿相忘」這種話。
末了,給我穿上單薄的裙衫。
她們倒是懂得多,我引以為傲的細腰,用紅紗緊緊裹著,該露的地方,絕不多遮一下。
我太餓了,軟塌塌躺在床上。
她們想把我扶起來,被老鴇趕出去。
「扶什麽扶什麽!還真以為人家花了一千兩金子,是來看她吃飯的?」
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沈沈閉上眼睛,我想,我要餓死了。
我似乎聽到了小門啟合的動靜,也聽到了腳步聲。
下一刻,嘴裏被人灌進了一勺熱湯。
我本能地張開嘴,舔了舔嘴唇。
緊接著第二勺,第三勺,一口接一口,我像個貪婪的旅人,直到最後,咬住了那人的手指不松口,意猶未盡地舔了舔。
「寧晚,你不能再吃了。」
我困頓地睜開眼,似乎聽到了陳鈺的聲音。
他捏住我的下頜,迫使我張開嘴,「聽話,明天再吃。」
我哼唧一聲,腦袋歪在床邊,「餓……」
他嘆了口氣,推著我滾進床裏,然後自己躺在外面,蓋上被子,抱住我,「你不餓,你只是,餓了太久……」
我在那人懷裏蹭了蹭,哭了,「我好餓。」
「那你咬我……」
我閉著眼,稀裏糊塗地聽,張開嘴卻不知道咬誰。
下一刻,唇上觸到一片溫涼和柔軟,有人在輕輕摩挲我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呼吸。
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過去的。
只是一覺醒來,我發財了。
老鴇笑瞇瞇地問我,「昨夜的恩客如何?」
我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老鴇嗔道,「我們鳳娘還不好意思了呢。」
我咬下一塊雞腿,心滿意足,「我今晚,可不可以上街逛逛?」
老鴇臉色一沈,「不行。」
「為什麽?我有錢了。」
老鴇說:「那位恩客連點你三日,每晚一千兩黃金,我腦子壞了?放你上街?」
我楞了,雞腿吧嗒掉進了湯裏,濺了我一臉。
「我……我這麽值錢!」
老鴇笑開了花兒,「好丫頭,可別叫媽媽失望。」
第二日晚,還是同樣的裝扮。
我瞪大了眼,坐在房裏等他。
窗外更鼓剛過,門被人推開。
陳鈺走進來。
我呆楞一秒,猛的拽過被子,裹在身上,「我……我……我沒有……」
「你沒有什麽?」陳鈺像是回家似的,輕車熟路走到我床邊坐下。
我懊悔不已,「我想回家的……接客其實不是我本意。」
「你為什麽要解釋?」陳鈺看著我。
是啊,我為什麽要解釋,他晾了我半個月,我沒和他翻臉就不錯了,我手一松,空出手去推他,「你走你走!我要接客了!」
陳鈺臉色一僵,「你想接誰?」
「我的恩客!為我一擲千金!為我神魂顛倒!為我茶不思飯不想!」
陳鈺瞇了瞇眼,冷笑,「為你一擲千金?」
「為你神魂顛倒?」
「為你茶不思,飯不想?」
「沒錯。」我洋洋得意。
陳鈺淡淡道,「我不記得自己有這麽說過。」
屋中一靜。
我品出了陳鈺話裏的意思。
「你點的我?」
「除了我,誰還願意大半夜不睡覺跑來餵你吃飯?」
我氣得突然起身,邁到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早幹嗎去了?」
陳鈺移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冷聲道,「你那個便宜爹出事了,保不住他,你也得倒黴。」
「我又不是他親閨女!一個身份而已……」
「一個身份?」陳鈺瞇了瞇眼,目光銳利,「你知道這個身份有何意義嗎?通州刺史之女——鳳寧晚,亦是我陳鈺的結發妻子。所以,我這輩子,不可能讓這個身份染上汙點。」
我們做隱衛的,無父無母,放出去過日子,就是黑戶。
我心突然漏掉了一拍。
陳鈺逆著光,對我伸出手,頭疼道:「趕緊下來!張牙舞爪像什麽樣子!」
我傻楞楞地伸出手,從床上走下來,陳鈺拿著大棉被一裹,叱道,「不成體統。」
今晚的菜依舊很豐盛,陳鈺一個勁兒往我碗裏夾。
直到吃不動了,我呼啦掀開被子,熱出一身汗。
陳鈺額頭青筋暴跳,重新給我捂住,「回去躺著。」
我說,「不成,我給你唱曲兒。」
陳鈺皺起眉頭,「別了吧。」
我還記得他彈得一手好琴,纏著他,「你彈琴你彈琴!我給你唱。」
「我手酸,彈不了。」
「陳鈺,別找借口。一千兩,你得回本。」
「那就跳舞。」
我拿出老絕活,像個水蛇一樣,扭了扭,「這樣?」
陳鈺眼神暗沈,深吸一口氣,突然抱起我,「不用了。」
「怎麽不用?」
「我想到了更回本的辦法。」
第三日,我一天都躺在床上,沒走下來。
陳鈺不上朝了,陳鈺瘋了。
我更出名了,她們說我是個狐貍精,哄得當朝宰輔陳鈺五迷三道,三千兩黃金連點三日,與我一度春宵。
長風樓賺得盆滿缽滿,陳鈺榮登恩客榜榜首,據說這份榮耀百年內將無人撼動。
我和陳鈺的故事一時間傳為佳話。
據說,當朝宰輔陳鈺有位夫人,是從長風樓贖回來的,生得嫵媚多姿,風情萬種,連陳大人一顆石頭心,都起了波瀾。
深夜,我念到這段,笑得樂不可支,「陳鈺,看,說我呢!」
陳鈺閉著眼,躺在床邊,「嗯。」
我頓了好一會兒,認真問道,「你是不是討厭我?」
陳鈺終於睜開了眼,「何出此言?」
「我跟你說話,你從來都是閉著眼。好敷衍……」
陳鈺揉了揉額頭,「你是我花三千兩贖回來的,你說呢?」
「那你就是不行了。一到晚上,就困得要死。」
陳鈺眨了眨眼,靜默地盯了我好一會兒,「我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給你的錯覺。」
「那你說!我跟你說話,你為什麽不看我?」
陳鈺突然將我翻身壓下,「夫人,一直盯著你的後果,不可估量。書裏其實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份姿色,心不凈者,無法直視。而我恰恰對你圖謀不軌,食髓知味。」
後來,白蓮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娃娃,討了一筆盤纏,說要去夫家要說法。
陳鈺替我洗白了身份,太後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開始潛心對付她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女婿。真是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其實老太太又有什麽壞心思呢,她只是想讓女兒過得好一點罷了。
後來,幾位姨娘相繼出府,搞事業的搞事業,嫁人的嫁人,聽說姜姨娘嫁了個胡人,跟著走南闖北搞生意,沒幾年,就混成了一個闊太太,如今她手裏,已經有了真正價值連城的虎紋琵琶。
玫姨娘憑借一身絕世繡功,在京城最大的繡房傲視群雄,上個月,聽說和繡坊的東家鬧出了點動靜,好事在即。
蘭姨娘憑一己之力,將半死不活的書舍發揚光大,那部以扶音和趙淮安為背景的話本——【天作之合】,已經火遍了大江南北,她才是真正的一夜暴富,腰纏萬貫。
敦姨娘呢,京城名廚,一品掌勺,一菜難求,隔三岔五送了新菜讓我試吃。
只是最近不行了,陳鈺讓我忌口,理由是,我懷了。
說起來這事也頗為滑稽,那天我照例躺在床上,給陳鈺念蘭姨娘的話本,念到興起處,笑成了鵝,沒緩過勁,幹嘔了一下。
本來昏昏欲睡的陳鈺突然睜眼盤腿坐起來,皺著眉,在我不解的目光裏,「你嘔什麽?」
我眨眨眼,「嘔——」
陳鈺罕見地焦慮起來:「寧晚,你想不想吐?」
我搖搖頭,「不太想。」
說完,又嘔了一聲。
一陣沈默,陳鈺動作麻利地下床穿靴,「不行,我去找大夫。」
「嘔——」
陳鈺亂了手腳,我躺在床邊,肚子裏冒酸水,惡心勁兒上頭,閉著眼想吐,睜開眼也想吐,甚至看見陳鈺那張美得人神共憤的臉也想吐。
後來我幹脆鬧騰起來,「你走開你走開!我看吐了!」
好不容易把大夫從睡夢中抓起來,一摸脈,懷了。
陳鈺僵著臉,出現了罕見的呆滯,很久之後,話才從嘴裏擠出來,「大夫,能不能開點藥,我夫人現在看見我就想吐……」
大夫忍著笑,胡子一抖一抖的,「大人,誰家媳婦懷了,都得受這麽一遭,往後難熬著呢。」
我向來心大,可在懷孩子這事上,出奇地鬧騰。
比如,我嫌陳鈺身上熱,睡覺都不許碰我,天天把自己凍得胳膊腿兒冰涼。
比如,我脾氣不好,動輒上房揭瓦,要挺著肚子去跟隔壁的張夫人碰一碰,當初誰說我是不會下蛋的雞來著?
陳鈺一得了空閑,便往我幾步之外一杵,雷打不動地盯著我,總之,不許我離開他的視線。
他唯一允許的,就是讓幾位當初的姐妹入府閑聊。
可是,我們幾個湊到一起,也沒什麽正經話,尤其兩位嫁人的,向我傳授閨房之道。我十分受用,如法炮製,用到陳鈺身上。
是夜,我像個長蟲似的,掛在陳鈺身上,嬌滴滴地跟他說一些體己話,還給他念了許多酸詩,陳鈺聽完臉色黑成了鍋底。
他後來直接扒了我的長蟲皮,還說什麽三個月胎穩了,你的囂張日子到頭了。
後來,我就不敢亂聽她們唆使了。
她們有陰謀,她們算計我,單憑第二日姜姨娘對著我脖子上的痕跡笑沒了音兒,我就知道了。
十個月後,府裏喜添丁。
我有些同情陳鈺。
他一個寡淡又不喜熱鬧的人,自己的府裏卻跟炸了鍋似的,嬰兒的哭喊聲此起彼伏。
沒錯,我生了一對龍鳳胎。
倆孩子中氣十足,哭聲嘹亮。
陳鈺沒說不養,反而把孩子養得很好。
他們都說,陳鈺這輩子倒黴,娶了個碎嘴夫人,生了對鬧騰兒女。
可自家的事兒,別人怎麽知道呢?
結文彩蛋
鳳寧晚這輩子最大的願望,是比隔壁張夫人生出更多的孩子。
以前跟她隔著圍墻,扔石頭互掐。起先兩家關系不太好,後來兩位大人習以為常了,彼此之間見面都頗為客氣。
打了照面,兩位大人心照不宣地點點頭,只管拉住鬥雞似的夫人們,各回各家。
私下裏,兩位大人還是挺愛給夫人撐腰的,兩家人比賽似的,一個接一個生,後來鳳寧晚跟陳鈺鬧翻了臉,比賽才換了個方式。
比孩子學習。
驚才艷艷的陳鈺陳宰輔,畢生追求一個真理,順其自然,可架不住鳳寧晚愛念叨,便日日對著兒子耳提面命,親自上陣督導,好好讓鳳寧晚在隔壁張夫人面前神氣了一把。
人們都說陳相爺總是嫌棄夫人。
畢竟一個像磐石,一個像火藥,怎麽過到一起去?可偏偏陳相爺就真的吃夫人這一套。溫柔小意的不要,就喜歡夫人的火辣勁兒。嘴上嫌棄,身體卻很誠實。
其實人們都不知道,陳鈺對鳳寧晚寵著呢。只是不太受得了她陰陽怪氣的撒嬌,他想方設法,打發了糊弄多年的女人們出府,卻架不住夫人魅力太大,隔三岔五一小聚,互相傳授禦夫之術。
於是鳳寧晚在裝巧賣乖的歪路上越跑越遠,九頭牛都拽不回來。
好友都揶揄陳鈺,什麽不近女色,正人君子,其實就是看中了他夫人嬌柔的身段和爽朗的性子。世間,能把缺心眼和狐媚惑人兩個特點結合到一起的女人少之又少,娶回家可太有意思了。
陳鈺不說,別人也不敢問。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娶了個夫人,是發大財了。三千金擲進長風樓,一點都不虧。
陳鈺番外:
我和寧晚的婚事,起源於一場意外。
那日我進宮述職,在轉角處,碰到了一個人,扶音。
她眼眶通紅,明顯哭過。
我一向對女人避之不及,礙於陛下在遠處瞅著,不冷不熱地寒暄幾句,方轉身離開。
後來,陛下為我指婚。
一個通州刺史的女兒。
我的直覺一向敏銳,此事,與扶音脫不開關系。手下曾問我,需不需要派人查查,我想了想,說算了,心裏有數,待過了門,找個借口打發了便是。
大婚那天,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被喜婆從轎子中攙下,她蓋著紅蓋頭,看不清容貌。喜婆一舉一動都十分照顧她,生怕她絆了跟頭。
這樣嬌弱的女人京城數見不鮮,我心中毫無波瀾地握住紅繩,正要轉身牽著她進門,她突然一個踉蹌,一把拽住了我的腰帶,當著所有賓客的面,扯松了。
呵。
欲擒故縱的把戲,我見多了。
她一手壓在頭頂,勉強按住即將垂落的蓋頭,另一只手在我的身上摸來摸去,一邊慌亂地問,「繩子呢?繩子呢?」
聲音清脆悅耳,讓我想起清晨落在屋檐上鳴叫的喜鵲,若只從聲音來說,她是個挺討喜的女人,至少,她說話的時候,不招人討厭。
拜堂的時候,她像只沒頭的蒼蠅,方向也找不對,我頭一回想笑,硬生生忍住了,拉著她的胳膊帶著她拜天地。
我父母雙亡,請了幾位位高權重的證婚人來,她手腕很細,細到拿紅包的時候,手都在抖,當然,也可能是她沒見過這麽多的錢。
她挺有趣,但不足以吸引我洞房花燭夜順了別人的意,跟她洞房。
她獨守空閨,一夜過去,應該是什麽反應?
哭得梨花帶雨?或者郁郁寡歡?又或者來我面前大鬧一場?
都沒有。
次日,她端著一壺熱茶來了。
我仍記得,寧晚從門口探出頭來,一雙很有靈氣的眼睛,嫵媚妍麗,眼尾有一顆淚痣,叫人心生憐愛。
她皮膚白皙,發絲烏黑如墨,唇紅齒白,笑起來像一彎明月。再往下,也看不出來什麽。
她穿了一身顏色暗淡的裙衫,寬松肥大,風一吹,呼啦啦貼在她身上,隱約能窺見曼妙身軀。
我摸不透她的來意,她提著小茶壺踏進門來,對著我行了個不太規矩的禮,在我面前斟上一盞茶,推給我,「夫君請用。」
我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一個女人,喜滋滋地,甜膩膩地喊我「夫君」。
她在高興什麽?
我大婚之夜,不去找她,她很開心嗎?
她獻寶似的對著我說了一堆,陳述了納妾的幾點好處,我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清楚地瞧見了這個女人內心的盤算。
她可以傷心,可以埋怨,唯獨,不能高興。
因為高興,就代表她有目的。
我還記得那壺茶涼熱適度,略苦,細細品後,舌根處生出一點甜頭。
我答應了她。
然後她的眼睛就亮了,像中秋的滿月,明艷耀眼。
我以為她會滿足,我陳鈺這輩子,壓根沒想過,自己能納四個妾室,父輩家風清正,幾代的好名聲毀在了我身上。
我有時候默默地想,若有一日塵埃落定,我一定要將她抓起來,狠狠懲罰。
她太鬧騰了,一心撲在怎麽讓我生孩這件事上,得了空閑,就跟幾位小妾插科打諢,笑聲從她的院子,一直傳到我耳邊。
有時候聽得出了神,下屬喊我都沒聽見。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聽著她的聲音做事。偶爾她病了,像個鵪鶉一樣躲在房裏不出來,我便心神不寧。
可是我記得她的身份,知道她另有所圖。
我是什麽時候動心的呢?
記不太清了。
大概是第一次她領著小妾和隔壁打群架,打輸了的時候。
我那日回府,她紅著眼,頭發亂哄哄的,從小巷子裏回來,隔壁是張夫人的嘲諷和叫罵。
大意是說寧晚是個不受寵的女人,挨了欺負沒人護。
我當即停下腳步,沒忍住,問了句,「誰欺負你了?」
寧晚擦了擦眼,「沒,我把她們都打趴下了,誰都沒能欺負我。」
以往她說話時,總是眉飛色舞,唯獨這回,她低垂著眉眼,雪白的脖頸纖細脆弱,上頭還有劃痕,她的確受了欺負。
我突然想到了滿月的小貓兒,弱弱的,動輒流淚。
她撇過頭,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其實我什麽都看見了。
後來,我下朝時,遇見了張大人,言辭間沒有壓住怒火,出言威脅,我讓他知道,鳳寧晚在我府中一日,便是我的夫人,兩個女人打架時,他別摻和。
很快,我和她成親一年了。
她依舊在不停地想辦法,替姨娘們邀寵。
真是蠢得可以。
我用了些手段,威脅那群女人不準把晚上的事說出去,她卻以為我不行,求到回春堂歐陽身上,歐陽同我說這事時,我氣笑了。
我盯著手裏沈甸甸的銀子,心想,鳳寧晚一年來,真存了不少錢,到頭竟心甘情願為我花錢?
呵,真感人。
她再開口催我納妾,我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哽在胸口,不一樣了。
我破天荒地順水推舟,把白蓮帶回來堵住她的嘴。
該死的,她激動得熱淚盈眶,不是她的孩子,她瞎激動什麽?
鳳寧晚腦子有問題吧。
除夕宮宴上,鳳寧晚第一次跳舞。
我從來不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面,明明,她總是一身舊衣,不修邊幅,為什麽甘願給一群心懷不軌的男人大飽眼福?
我手指落偏,曲子停了。
我故意的。
扶音看得很明白。
她給我下了藥,來的卻是鳳寧晚,真要命,她慣會做這種讓自己倒黴的事兒,某種程度上,她有點缺心眼兒。
我抱著她,燥熱的血突然就靜了,不想撒手。
我承認,多少次午夜夢回,一睜眼,是罕見地血脈僨張,我夢到了寧晚,並為此感到無奈。
我也是個正常的男人,即便知道她有秘密,也抵不住日久生情。她很討喜,也很笨拙,偶爾帶著一點可笑的倔強和沒心沒肺。當然,她身段窈窕,容貌昳麗。
我本想放過她,是她願意試試。
我從未如此渴望又欣喜。無關藥效,是我自己。
我明白得很,鳳寧晚我要了,她的一輩子我都要了。
她說話有意思,罵人有意思,就連找人打架都有意思。
難怪,那群女人都喜歡她。
萬幸,我也喜歡。
於是我開始試探,我要知道她的身份,並掌握主動權。
歐陽揶揄我,「當你認真的時候,就輸了。」
我很平靜地說,「我已經輸了。」
歐陽張大了嘴,差點驚掉下巴。
鳳寧晚是個很好搞定的女人,幾乎沒怎麽套話,就猜出了她的身份。我不禁想,太後派她來的,就不怕她像現在這樣,臨陣倒戈?
可後來縷清前因後果,我才明白,以她的腦子,拿到這個任務,是太後極大的仁慈。
我得想辦法把扶音弄出去,還有那些女人,都要給我走。
我和鳳寧晚的世界,容不下別人。
下面的人查明白了,扶音的情郎,是趙淮安。
有了線索,一切都好辦了。
其實這些事情於我來說,是雕蟲小技,可我突然想將這事,交給鳳寧晚做。
她太遲鈍了,我想知道她敢不敢為了我,邁出這一步。
沒有我預料之中的猶豫和忐忑,她答應得很痛快,一根筋地往前沖,做完後,才一臉後怕地沖進來跟我說,她闖禍了。
那一刻,我的情緒十分復雜。
心疼,愧疚,還有,愛。
寧晚傻,僅對我說過一次,她喜歡我。
而我,來不及對她說,就有人說通州出事了,恰逢寧晚催我出京,臨走前,我再三叮囑歐陽和碧春護好寧晚,整整半個月,我歸心似箭,我以為,保住通州刺史的命,寧晚以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我白頭偕老。
可我低估了她的決心,也高估了歐陽和碧春的能力。
寧晚本就不胖,當我在長風樓華麗的大床上看到瘦小虛弱的她閉著眼躺在一團棉絮裏時,腦袋嗡得一下,感覺天都要塌了。
她們怎麽敢,怎麽敢餓著她!
餓著我陳鈺的夫人!
我視若珍寶的人!
才半個月,她瘦脫了相,我試著給她餵了一些湯水,她貪婪吞咽的模樣讓我心疼。後來,她哭著撲在我懷裏,說餓,我真的該死,怎麽敢放心離京,棄她於不顧!
第二日,我的寧晚又生龍活虎,看人的時候,眼睛依舊明亮。
聽說,我來之前,他們都嫌棄寧晚。
我偏要給她最大的體面,最惹人眼紅的嬌寵。我花了三千兩黃金,不是贖金,而是聘禮,無論她是通州刺史之女,還是長風樓歌姬鳳娘,我要讓世人永遠記住,我陳鈺的夫人,鳳寧晚,身份尊貴,千金不換。
這會兒,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扉,落在寧晚白皙帶著一點絨毛的臉上,她的睫毛柔軟,神態嬌憨,昨夜她嘰嘰喳喳地同我念話本,睡得晚,我才得以在清晨看見她安安靜靜的模樣。
我低頭下,吻住了她,存了戲謔的心思,把她吻醒。
她哼唧了一聲,迷迷糊糊睜眼,「怎麽了?」
我笑了,「寧晚,有句話一直沒對你說。」
她閉著眼睛,嘰嘰咕咕地念叨著什麽,側過一只耳朵來,圓潤的耳垂瑩白剔透。
大概是想讓我自己說,她要繼續睡。
我無奈地親了親她,聽不見便聽不見吧。
一片溫暖明媚的晨光裏,我俯在她耳畔,說出了我壓抑已久的話。
「寧晚,我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