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出墜獄淵時,已過了三百年。
修為盡散,破破爛爛回了宗門。
最敬愛的師尊冷臉漠視。
最寵我的師兄師弟詰問:「你為什麽要回來?」
他們好像忘了。
若非我獻祭自己,宗門早就沒了。
後來宗門宴慶。
原本說留給我重塑根基的靈藥,被當作賀禮送了人。
我獨坐在破落小院,一杯孤酒遙遙祭天。
深淵中暗無天日,天道曾說我只剩兩條路能活。
鬼道,或者無情道。
我撐了三百年,拒不回應。
卻在這夜第一次回答:
「我都要。」
1
宴廳的歡聲笑語隔著夜色遠遠傳來。
我倚在院門外,攔下了正要往那邊送酒的小弟子。
想是剛入門沒多久,還只是外門子弟,被我這一攔,便嚇了一跳。
我調笑,「這麽怕做什麽,我又不吃人。」
從托盤裏拿起一壺酒,灌了一口,「流雲玉露?今日什麽喜事,連這酒都開了?」
他有些詫異,「師姐不知道嗎?大師兄和幻音宗黎大小姐的親事定下來了。這會黎宗主母女都來了,在宴請他們呢。」
「哦?」我挑眉,「黎宗主不是一向瞧不上大師兄嗎,怎麽突然同意了?」
許是見我態度溫和,小弟子漸漸放松下來,也開啟了話匣子:
「那是從前啦,師姐剛回來,可能還不知道,今非昔比,幻音宗跟我們搞好關系啦。」
「今日是未來大師嫂過生辰,師尊做主設宴,還讓大師兄把千裏芝當生辰禮送給她呢,這樣的誠意,難道還不夠嗎?」
我一邊聽他說,一邊沈默喝酒。
他說著說著,忽覺氣氛靜謐,停了話頭,小心翼翼瞅我一眼,「……師姐?」
忽而往後一退,臉色大變。
我身上殺氣絲絲縷縷,毫無掩飾地外散。
但最後我只拎著酒壺轉身回院,「知道了,送酒去吧。」
他如蒙大赦,連少了一壺酒都不跟我計較了,迅速溜之大吉。
他怕我。
如今門中,除了師尊、大師兄和小師弟,其他人,都怕我。
而師尊他們……
我自嘲一笑,仰頭又灌幾口酒。
2
回紫雲宗已近一個月。
剛回來第一日,我站在從前居住的小院門口,面對滿院子灰塵頹唐破爛,靜默無言。
當時師尊站在身側,語氣淡淡,「不知道你會突然回來,還沒來得及叫人打掃。」
一邊說,袖袍一揮,輕輕巧巧施了個洗塵術。
塵灰蕩然無存,但三百年過去,桌椅床榻木質腐朽,窗欞破損,連院中石凳都蒙了一層青苔。
「你且先住著,裏面物事舊了壞了的,過幾日為師叫人給你換新的。」
如今一個月過去了。
我坐在青苔依舊的石凳上,仰頭望著院中那棵銀杏樹。
剛入門時,師尊和大師兄帶我親手種下的。
也快枯死了,只剩下嶙峋老幹。
我下意識擡手,想用回春術救一救。
卻連一絲靈光都無。
哦,又忘了,早就沒有修為了。
連殺氣都無法控制,活生生把人都嚇跑了。
從前可不是這樣。
從前紫雲宗燕雲音的名號,也是天下宗門裏響當當的。
不像現在,一身病骨,修為全無,連最簡單的術法,都使不出來了。
喝了不過半壺酒,心口一陣劇痛,實在忍不住,又是一口血。
這具身子,如今連一個未修行的凡人都不如。
若沒有千裏芝重塑經脈,再活不過十年。
我放下酒壺,往宴廳走去。
3
遠遠走到廊下,便能看見廳中推杯換盞,其樂融融。
我有剎那恍惚。
好似從前。
我住的小院曾是宗內靈氣最充盈的院子,推窗望去,群山連綿、雲海松濤,連風景都是最好的。
到了深秋,銀杏落葉,滿院金黃。
我就踩著那滿地碎金,坐在樹下,纏著師尊討酒喝。
師尊釀酒的技藝也是一絕,虞子安和景初也時時嘴饞,但只有我開口,不會被師尊白眼。
銀杏樹亭亭如蓋,樹下一方石桌,師徒四人,一人一盞。
虞子安第一杯給師尊滿上,然後是我,再是他自己,最後才是景初。
景初就撇著嘴說他偏心,手下卻一刻不停地往我碗裏堆菜。
我的小師弟擁有一手好廚藝,自打他入門,我的嘴就活生生被他養刁了。
虞子安時時說他,叫他不要慣著我的口舌之欲,偏偏自己每次出去碰上什麽珍奇食材,又樂顛顛地拎回來,叫景初做給我吃。
可惜如今,滿桌宴席,無我之位。
看見我,原本熱鬧的氛圍瞬間沈寂下去。
4
師尊微微斂眉,不發一言。
大師兄原本正在給黎宗主敬酒,這一下也楞住了。
小師弟放下了正在掰雞腿的筷子。
倒是幻音宗大小姐黎霜一把起身,且驚且喜,「阿音?真的是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回她一個微笑,「有些日子了。」
又向客座上幻音宗宗主黎青儀彎腰一禮,「見過黎宗主,雲音貿然前來,失禮了。」
黎青儀眼神將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這才回,「不用拘禮。」
又側頭問師尊,「怎麽雲音回來了,今夜卻不喊她一起?」
黎霜已經離座過來拉我,「快來快來,坐下一起吃酒!」
「阿霜!」
大師兄一把拉住她,「別過去,別碰她!」
5
黎霜楞住,「怎麽了?」
師尊淡淡開口,「雲音身上還有傷,阿霜暫時莫近她身。」
黎霜訝異看我,卻沒說什麽,默默縮回手,站回大師兄身邊。
我並不解釋,只沖他倆笑言,「還要恭喜師兄得償所願,阿霜,我大師兄從小便喜歡你,你倆可得好好的。」
大師兄勉強道,「……多謝阿音。」
又問,「方才送酒的弟子說你取了一壺酒,是不夠喝嗎?我再差人送幾壺去你院裏?」
小師弟在旁悠悠接茬,「我一會再去廚下,讓他們做點師姐愛吃的下酒菜一並送去。」
「不用了。」我搖頭,「不用麻煩,我來,只是想跟師尊和阿霜,商量一件事。」
師尊似有所感,擡眼望過來。
黎霜問,「怎麽啦,阿音?」
我擡手,指向桌案上那個金印封存的錦盒。
「我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也知道師尊和師兄都答應了要把千裏芝送你,若是往常,我肯定也是贊同的。」
「但我當初出門前,師尊和師兄說留給我回來用,於今我回來了,確實也需要它,所以只能來問問你,能不能忍痛割愛?」
6
黎霜臉色變了。
狐疑地看一眼大師兄,又看師尊。
師尊語氣清冷,「阿音,你唐突了。」
我微一聳肩,「師尊知道的,我一向沒規矩,只看事情重不重要。」
大師兄安撫似的拍拍黎霜手背,上前一步,和我說:
「阿霜前些日子修煉時出了些岔子,於今氣血受阻,千裏芝最是對她病癥。你既回來,也不急於這一時,等日後我再去找別的靈藥給你可好?」
我不回他,看向師尊,「師尊您說呢?」
他還是那樣清淡縹緲的語氣,好像萬事萬物於他都如雲煙:
「明日你去煉虛堂,拿些築基的丹藥,先試試看。為師既已答應要把千裏芝給阿霜,就不能出爾反爾。」
我「哦」一聲,擡手抵唇,咳嗽幾聲。
一直沒說話的黎青儀聽出了什麽,望過來,「你的經脈臟腑……」
「多謝宗主關心,一些舊傷,不妨事。」
我打斷她的話,「想來此事沒商量了,那我就不打擾各位雅興,你們繼續。」
「對了,」離開之前,我問,「我院中那棵銀杏快枯了,師尊師兄什麽時候有空,來幫我救一救吧?」
7
夜色如墨時,我晃蕩著酒壺坐在院中。
等來的卻是黎霜。
「阿音,我娘和我說了,說你傷得很重!」
「到底怎麽回事?墨辭仙尊和子安都說你出外遊歷去了,怎麽傷得這麽重回來了?」
她二話不說,就要把那錦盒塞到我手裏,「這千裏芝我不要了,你拿去療傷。」
從小便熟識的姑娘鄭重囑咐,「你可得好好活著,我還等著你來喝我和子安的喜酒呢。」
我楞了楞,「謝謝……」
一句話未完,手剛接觸到錦盒,一線金光從盒子上射出。
如同細繩,瞬間卷上我的手,攀上手臂。
與此同時,腳下也有金光乍現,一道陣法在轉眼成形。
一股大力湧起,將我死死定在陣中。
黎霜也傻眼了。
「阿音,不是我!」
我低眼看著腳下陣法。
無言一笑,「莫怕,我知道不是你。」
這是師尊獨創的陣法。
果然,虞子安從院外疾步行來,就要把黎霜拉走。
「阿霜,先跟我回去。」
師尊和景初也緊隨而來。
黎霜不依,皺眉問虞子安,「到底怎麽回事?你們想幹什麽?」
虞子安臉色復雜地沈默。
我並不掙紮。
實際上,我也掙紮不了。
一具毫無靈力的破碎身軀,用什麽去反抗墨辭仙尊親手設下的陣法?
我擡眼,望向師尊。
「師父。」
我輕聲問,「您要親手殺了我嗎?」
8
師尊靜靜回望我。
眼中神情變幻莫測,最終卻歸於沈寂。
他開口,卻是在跟黎霜解釋,「此乃困魔陣,她從墜獄淵中來。」
短短一句話,黎霜原本還質疑的神色凝滯了。
她僵硬望向我。
她從小和我們廝混,又和虞子安年少定情,這些事,她多少也知道一點。
墜獄淵,是紫雲宗的禁地。
墜的是地獄,落的是黃泉。
那深淵底下,封印著上古至今無數的妖魔屍骨,血氣和魔氣終日繚繞,天長日久的,便成了最濃烈的煞氣。
那煞氣萬古不散,吞魂蝕骨。
三百年前,我跳下了那萬古深淵。
如今卻活著回來了。
「阿霜,她不是師妹。」
虞子安將她護在身側,牢牢盯住我,「從來沒有人能從墜獄淵中活著回來,她一身仙根靈力盡失,卻還能肉身完整地回來,你覺得是為什麽?」
黎霜臉色蒼白,不發一言。
我嘆了口氣,幹脆在陣中坐下了。
「師兄,宗門外有師父親設的結界,我若真入了魔,根本連山門都進不來。」
一旁的景初沈沈道,「……就算師姐沒入魔,可你一身仙根,難道沒有化作魔骨嗎?」
我盤膝坐在陣中,想了半天,最後發現除了大笑,竟不知以何作答。
笑完了,笑累了。
我喘了口氣,反問,「且不說我有沒有化骨……」
「你們怎麽不告訴阿霜,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去跳那墜獄淵啊?」
話音未落,尖刀一般的金光憑空而現。
9
只一瞬間,毫不留情地刺穿我的肩頭。
師尊聲音淡漠:「該當慎言。」
虛幻的利刃在血脈間遊走,撕扯著經脈,細細密密的疼。
虞子安低叱,「阿音!莫要再說了!」
「為什麽不說?」
我撐著站起身,「黎霜你聽著!若沒有我,你的好夫君、我的師兄師弟……哪怕是我的師尊——」
金光在這瞬間暴漲。
心口劇痛,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絞住了心臟。
我在剎那間失聲。
再度跪倒,冷汗混著鮮血,一滴一滴,打落在地。
擡眸望去,陣外袖手而立的師尊,眼中只剩下無窮冷意。
「師姐!你別說了!」
景初近前幾步,語氣顫抖,「這陣法就是用來量骨的,你撐一撐,只要你未化魔骨,疼過這一陣就好了!」
我咽下喉間翻湧血氣,譏諷反問,「若已化骨,又該如何?」
深宵夜下寒風陣陣,可風也吹不動此刻沈默。
直到師尊說,「若化魔骨,為師親自清理門戶。」
黎霜滿目惶然,「她受不住的!仙尊……阿音經脈臟腑全碎了,不管怎樣,她都挺不過這陣法的!您快停手吧!」
「子安,你快勸勸仙尊,我幻音宗的法器也能量骨,不用她受這一遭!你們不知道,她、她都快死了呀!」
我咳出一口血,平靜,「他們知道。」
黎霜楞住。
幻音宗宗主只聽我幾聲咳嗽就能聽出來的傷勢,他們怎麽可能不知道?
我抹掉嘴角鮮血,昂首,「來吧。」
目光一個一個,從他們三人身上掃過。
最後輕而淺地一笑。
「我燕雲音,從來不怕死。」
10
「師尊,我不怕死。」
三百年前,墜獄淵邊。
烈風夾雜著戾氣從谷底翻卷而上,衣袂翻飛間,我回頭望向身後的人。
師尊手上法訣連連,正要強行打破我設下的結界。
虞子安和景初在一旁踱步又跺腳:
「你犯什麽傻?輪到誰也輪不到你去,快回來!」
「師姐,還來得及,我們還可以再想別的辦法,你先過來好不好?」
我嘆口氣,「師父,那結界是我用血設的,而且我的血……」
我揚手,將手心的寸長傷口給他們看,又指了指深淵。
「已經灑下去了,血祭已成,現在換人,來不及啦。」
師尊手中動作霍然止住,壓抑著驚怒望向我,「阿音,我沒同意,你這是不尊師命。」
我揚眉笑,「我也不是第一次違背師命啦,您多擔待。」
又略帶嫌棄地嘲笑虞子安和景初,「你們兩個大男人哭什麽哭,沒什麽的,我真的不怕。」
其實還是有點怕的。
可我沒得選。
紫雲宗地處靈脈,享得天獨厚的條件,是世人眼中上佳的修煉福地。
但沒人知道,紫雲宗的靈脈之源,源頭並不是靈氣。
而是煞氣。
紫雲宗的創宗祖師窮盡畢生所學,創了一道逆轉術,將之用到墜獄淵。
經此術逆轉後,原本的煞氣就變成了靈氣,源源不斷,生生不息。
紫雲宗因此壯大。
祖師逝去後,那逆轉術又流轉了幾千年。
每一代宗主都為維持其運轉耗盡心力,卻無法阻止它的衰弱。
三百年前,那道法印已稀薄得快要消失,底下流轉的煞氣蠢蠢欲動,就要破印而出。
若逆轉術消失,紫雲宗賴以生存的靈脈毀了不說,那些被壓制的煞氣也會噴薄而出,到時候後果如何,無人敢想。
我的師尊墨辭為此殫精竭慮多年,耗費心力修復了祖師留下的殘卷,才找到挽救之道。
根本在於獻祭。
需要有靈力絕佳之人,主動獻祭自己,燃燒一身靈力仙根,才能修復此術損耗。
此法太過激進,所以祖師臨去前,將記錄的卷籍毀去。
他說,萬法自然,強留之術,留存於世,不得天憐。
可紫雲宗走到如今,已是天下五大宗之一。
誰能背負得起宗門覆滅之名?
師尊不甘,我和師兄弟們更不甘。
11
但師尊不說,他只是日復一日地閉關,好讓自己的修為再上一層,成為最好的祭品。
而我和虞子安景初開始打架。
本來說好了誰贏誰去,結果他倆打幾次輸幾次,一輸就耍賴,耍賴就不認,然後繼續打。
最後一架,掌風劍意直破蒼穹,驚動了閉關的師尊。
一向淡然的師尊難得動了真怒,罰我們仨去後山面壁思過。
那夜我們排排跪在後山祠堂,面對紫雲宗歷代宗主靈位,各自沈默不言。
我不知道他們當時在想什麽。
我想的是,師尊是紫雲宗創宗以來修為最高、名望最盛的宗主,紫雲宗要發揚光大,就不能沒有他。
虞子安呢,雖然同我一樣無父無母,可他還有黎霜。
那姑娘從小就喜歡粘著他,他八成也是喜歡人家的,再過幾年,等他能得到師尊和黎宗主的首肯,就該娶人家過門了。
他們得好好的,白頭偕老,生幾個兒女,將來還能承襲兩宗衣缽。
至於景初……
這家夥出身名門,就算不入紫雲宗,以後也會是景家家主。
他身後是整個世家大族,成百上千人的希望全壓在他身上,他更不能出事。
想來想去,好像就只有我了。
我只是一朵九曜花而已。
我原本就生在墜獄淵的山壁上,吸納了逆轉術下的天地能量,才開了靈智、窺得天機。
修成人形後,懵懵懂懂被師尊碰到,才帶回宗門教誨。
我於這世間無牽無掛,從天地間來,回天地間去。
沒什麽不好。
只是有些舍不得。
「師兄。」
那日崖邊,我跟虞子安說,「你前幾日送我的那株千裏芝,我沒舍得用,給種在花盆裏了。」
「好。」他咬牙,「我替你養著,等你回來,讓景初給你煲藥湯,那東西可靈著呢。」
景初眼眶紅紅地點頭。
我又問師尊,「師父,您能再給我釀一壇流雲玉露嗎?」
「你好好地回來,」師尊眉眼沈沈,「以後想喝什麽,我都給你釀。」
可我不是回來了嗎?
困魔陣金光漸起,耀花我的雙眼。
我閉上眼睛,仍覺刺目。
金光如刀如線,從我的經脈骨縫中寸寸切過,就像……
就像在墜獄淵底,被萬鬼屍骸一口一口啃噬。
那時,我是不怕死。
可如今,我不想死了。
這紫雲宗的一切,我也不想要了。
12
「你想要什麽?」
墜獄中暗無天日,我在惡鬼妖魔中廝殺求生。
可我修為盡散,仙根已失。
就是它們最好的血食。
渾渾噩噩滿身瘡痍躺在地上時,不知道是臨死的幻覺,還是老天爺真覺得我命不該絕。
我看到一線天光泄下,耳邊有虛無聲音飄蕩:
「以身獻祭,得天垂憐,尚有一線生機。」
「仙根雖失,九曜花靈根仍在,由此地生,便可由此地活,煉化煞氣,入鬼道無情道,唯此兩途。」
那時我拒不回應。
我是紫雲宗的燕雲音,我的師尊和師兄師弟們還在等我回去。
我若修了鬼道無情道,還怎麽回去?
卻原來,早就回不去了。
13
「要說那燕雲羅剎,真真是六界千年難出的怪才!」
「且說那夜墨辭仙尊的困魔陣法全開,那燕雲音一身殘骨傷病,合該是灰飛煙滅的命。」
「哪知道關鍵時刻,陣陣紅光從她體內透出,將那困魔陣的金光都消融了!」
「再後來,紫雲宗禁地墜獄淵萬鬼同哭。」
「只道月黑風高、黑雲壓城,就在墨辭仙尊和其師兄弟面前,燕雲音遁入鬼道!」
「紫雲宗只知她從墜獄淵中死裏逃生,卻不知她在淵中三百年,居然吸收了鬼煞之氣,直到生死關頭,卻沒直墮魔道,而是將煞氣寸寸熔煉於血脈,以凡人根骨修入鬼道,直接做了那萬鬼之主!」
「不光入了鬼道,還同修無情道!這許多年,有人見她屠殺名門修士,也有人見她從魔道手中救下孱弱嬰孩……可嘆可惜,以身獻祭,卻換得宗門以殺相待,才逼得一代驕子如此瘋癲……」
「要說無情道,當世除她以外,另有江氏令舟專修此道,此子極為霸道,若遇同修無情道者,必下生死之戰,多年無人能與之抗衡,死於他手下的無情道修者不知其數。」
「卻又偏偏與燕雲音和平相處,甚至時常結伴同遊,各位看官若有哪日碰上這兩位,可得萬萬小心……」
我「噗嗤」一聲,一個沒忍住,差點被嘴裏一口水嗆死。
江令舟坐在對面,遞過一方手巾,「講得挺好,笑什麽?」
掀簾望去,樓下大堂裏,說書人正至酣暢時,那叫一個大開大合、唾沫橫飛。
我擦凈嘴,自嘲道,「笑咱倆狼狽為奸,成了雌雄雙煞。」
「你的事,這些年我也聽了不少,」他似笑非笑地瞅我,「哪些是真的?」
我斜他一眼,「那你呢?別以為我不知道,第一次見面,你想殺我。」
他哈哈笑,「你入無情道鬧得天下皆知,我難免要去會上一會,哪成想只見到一個形單影只鬼氣森森的小姑娘,又剛遭宗門背棄,怪可憐的,我何至於非要在那時下手不可。」
「那現在呢,不想殺了?」我反問,「江氏靠仙門劍道獨步六界,你又為什麽修無情道?還要殺盡同道?」
他微挑眉,還未說話,房門被人從外一把推開。
14
景初拎著食盒站在門口。
明明上一刻還強行無禮推開門,這一刻卻又小心翼翼停在門口,不再往前一步。
只目光閃爍著望我,「師姐……」
我一擡手。
無形勁風瞬起,直接扇向他面門,將他扇得側過臉去。
我自顧自倒茶,「誰是你師姐?」
他咬牙默了一默,再轉回臉時,依然是一張小心賠笑的臉:
「聽說你也來了這次的蓬萊秘境,我特意做了你愛吃的點心送來,你嘗嘗?」
說著也不等我回答,幾步進來把食盒擺到案上。
一盤一盤端出來,確實都是從前我愛吃的花樣。
我由著他擺。
等他擺完了,再把盤子往江令舟面前一推,「你嘗嘗?」
他也不客氣,拿起一塊就往嘴裏塞。
景初臉色難看得很,就要去打他手,「誰準你吃的!」
我一把扣住景初手腕,扭住向外一推。
他踉蹌後退幾步,不可置信一般,「師姐,你為他打我?」
江令舟咽下嘴裏點心,托腮瞅我,「多謝女俠。」
我白他一眼,又沖景初道,「我再說一遍,我不是你師姐,剛剛那一巴掌沒扇夠,還想再來一巴掌?」
他氣得胸膛起伏,到底卻沒發作,只問,「你來蓬萊秘境,也是為了辟寒犀嗎?」
「與你何幹?」
「你能不能不拿?」他猶豫半刻,「師父寒疾發作多日,就等著這辟寒犀祛除寒氣,我和師兄找了很久,它才在這秘境現世……」
「你看。」我沖江令舟指了指他面前的糕點,「天下真就沒有白吃的午餐。」
他撚著指尖一點糕點碎屑,隨手一拂。
「劈裏啪啦」的,盤子碎了一地。
「可惜了和你吃茶聽書這點好心情……」
景初一掌拍過來時,這廝還在嘆息,「真是煞風景。」
我抄著手,端坐不動。
15
如今的紫雲宗,逆轉術已破,墜獄淵之事天下皆知。
早就下了天下五宗的神壇。
剩下四大名宗,位居其首的,就是江氏青羅劍門。
江令舟是江家這一代的獨苗,天賦絕佳,卻離經叛道。
不承家族劍術、不襲家族尊位,以散修之身入無情道,早已成名多年。
而紫雲宗靈脈已失,門中修行多受阻礙。
景初哪裏是他的對手。
我自在倚坐,撐著額角看戲。
半盞茶不到,他被江令舟一掌掀出房間,差點飛出二樓走廊。
被趕來的虞子安接住了。
「阿音。」
他沈眉望來,「你就這麽看著一個外人欺負同門?你知不知道阿初為了給你做這些糕點,幾日未曾合眼?」
「我現在知道了。」我坦然,「那又怎樣?是我叫他做的嗎?還有,他技不如人打不過人家,賴我做什麽?」
虞子安臉色青白,握劍的手指節發白。
我伸出一根手指沖他一搖,「別怪我沒提醒喔,你也打不過他。」
江令舟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從容坐回來,「沒了靈脈就修行受阻,這麽多年都沒長進,這樣的宗門,你不呆是對的。」
我點頭,「很有道理。」
「燕雲音!」
虞子安忍無可忍,恨聲喊:
「若不是當年你入鬼道時破了逆轉術封印,墜獄淵萬鬼又怎麽會傾巢而出,師尊又怎會為封印它們耗盡半身仙力,受妖鬼寒氣侵蝕,纏綿病榻?如今你叛出師門,還要來跟我們搶能救師尊的靈藥?」
我靜靜聽他質問完,揉了揉眉心。
16
揚手將杯中茶往虞子安身上一潑。
他原本沒打算躲。
然而那水一碰到身體,他猛然痛呼,渾身脫力一般,連景初都扶不住,就地跪了下去。
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已然一副痛得說不出話的表情。
景初詫然擡頭,「你做了什麽?」
我放下空茶盞,問,「疼嗎?」
虞子安冷汗直下,勉強擡頭,「你……」
我淡淡,「這就是當年墜獄淵下的煞氣,我不過是隨手煉了一點出來扔給你,就受不住了?」
「還有被萬鬼噬咬的痛,你們要不要也試試?」
虞子安喘息著,卻只能沈默。
景初也不說話了。
我平靜道,「如果你們忘記了,我不介意再提醒你們一遍。」
「逆轉術破,是因為新生的逆轉術燒的是我的靈力仙根,早已與我神魂相連。可那一夜困魔陣下我差點魂飛魄散,那點封印自然支撐不住。」
「換句話說,若不是你們當初一心想殺我,只要我活著,哪怕是以那具殘破的凡人根骨活,那封印都不會破。」
「我既已入鬼道,自然不能再續你們仙門的封印。墨辭去封墜獄淵,受了點妖鬼寒氣,跟我三百年萬鬼煞氣弒身相比,算得了什麽?」
「還有墨辭教我的仙法、我的仙根修為,早在跳下墜獄淵那日,我就一並都還了,我不欠紫雲宗什麽,叛出師門這種話,別人說得,你們……」
「沒有資格。」
他倆神色愴然,我懶得再理,起身便走。
臨出門,江令舟在他倆身邊停了步子。
「就算要投其所好,也要找準討好的點。」
他冷眼睨著景初,「做那些勞什子糕點有什麽用?這麽多年,但凡真心一點,都該知道——」
他指了指桌案。
虞子安和景初隨他手勢望去。
桌上小菜吃食一應俱全,卻只有他那邊碗筷是動過的。
「她早就沒有味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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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秘境開啟當日,各大宗門都派了親傳弟子前來。
這秘境自成一境,千百年來飄忽不定,內含無窮秘寶,但凡現世,都是各家仙門必爭之地。
我來,也是因為有想要的東西。
卻在入秘境前,遇到了黎霜。
「阿音!」
她不知何時看到我,穿過人群,掠到面前,「你果真來了?」
我後退半步,「好久不見。」
她要來拉我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悻悻收回去,「你還好嗎?」
「很好。」
轉身叫江令舟,「我們走吧。」
「等等!」黎霜卻在身後叫住我,從袖中摸出錦囊:
「你別誤會,我不是來跟你多話的……」
她遞過來,「我聽子安說,你沒了味覺,猜想可能是當年的舊傷,這是幻音宗的秘方,也許能幫到你。」
我低眼看著她手中錦囊。
那一夜,她也是這樣,把千裏芝遞給了我。
多年未見,她已與虞子安成婚,綰起了發髻,育有一雙兒女,操持兩宗事務,做了成熟練達的虞夫人。
我終究沒去成她的婚宴。
我楞神這半晌,她便有些躊躇,「阿音,你拿著吧……」
江令舟從旁伸手,將錦囊接下,「虞夫人誤會了,你如今身懷六甲,她只是怕身上鬼氣傷你的胎氣,才不好拿的。」
她松了口氣,下意識摸了摸已顯懷的肚子,「沒事的,不怕。」
「阿音,等我這胎生了,你來喝孩子的滿月酒,好不好?」
「子安那邊你不用擔心,我會跟他說……」
我打斷她的話,「滿月酒就不去了,我自己都不知那時會在哪裏。」
褪了腕上一串手環,遞給她,「這辟邪珠是我親手煉的,戴著它百邪不侵,就當我送孩子的禮了,你放心,沒沾我的鬼氣,幹凈的。」
「你大著肚子,有什麽想要的就叫門下人進秘境尋吧,別自己亂跑。」
「阿音……」她接手串時手有些抖,「你的五感是怎麽回事?」
我笑笑,「沒什麽,當年在墜獄淵下,惡鬼啃我,為了活命,我也啃他們,只是那味道惡心得很,後來修鬼道煉魂,時時想起來,索性便把味覺廢了,得個自在。」
身後傳來蓬萊境開的聲音。
我不再看她神情。
「阿霜,你保重。」
再不逗留,躍境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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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這麽久,倒是第一次聽你說怎麽沒的味覺。」
進了蓬萊境,江令舟狀似無意道,「你倒是狠,對自己也下得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