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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跳,雲南人的科目一

2024-02-15心靈

雲南人開始打跳,快樂就無比簡單易得。人們歡聚一起,在村落宴會上,有「抽不完的煙、喝不完的酒、跳不完的舞」。一道道令人垂涎的美食過後,雲南人還會在宴席後圍成一圈,打跳起來,徹夜狂歡。


人們跟著音樂晃動起身體,快樂藏不住。

圍繞一張長桌,幾十個村民邁著同樣的舞步,向前走幾步,再原地轉幾圈,軀幹跟隨音樂律動,雙臂舉在胸前,姿態各異。舞動的隊伍裏,穿著polo衫、夾著煙的中年男人,全身的關節像打了油一樣滑溜,扭動著腰胯擡腿蹦跳。身形臃腫駝背老太,胳膊小幅晃動,跟在隊尾也跳了快有十圈。原地轉圈的那一刻,矮胖的身子驟然變得輕盈。步履輕快的中年女人,向著天空伸出的手臂像枝條般舒展,腰間別著的鑰匙串撒歡一樣甩動。好像那串鑰匙都跟著變得快樂。

這是在雲南隨處可見的「打跳」。舞動中的人群像是被賦予魔力,只是跟著音樂簡單地晃動身體,就能夠快樂起來。

大四學生字氄超自寒假回家以來已經參加了6次打跳。1月11日早上8點,他從昆明的大學校園出發,一路輾轉山路,晚上8點才到了位於永德縣亞練鄉的村裏。到家後不久,就又匆忙去參加村裏的婚宴,吃飯、喝酒、打跳,一直跳到淩晨5點。

婚宴上的打跳活動,聚集著村子裏的男女老少。一個「掌棚人」負責安排音樂曲目。上半場多是悠揚的民族音樂,老人們一邊踩著舞步轉圈,一邊還吹口琴,彈三弦。年輕人跳跳歇歇,休息時聚在一旁喝酒。屋子裏輕煙繚繞,有人抽紙煙,也有人傳遞著抽味道更濃重的水煙筒。

晚上十二點,東家端上這天的最後一道菜肴——羊肉扒呼。這道菜先把羊肉爆炒至發黃,再加上薄荷、香菜、花椒等香料,燉煮得鮮香麻辣。熱騰騰地喝下去,腦門直冒汗。吃完羊肉,老人們陸續回家休息,喝得微醺的年輕人們開始他們激情的下半場。

音響頻頻播放起節奏強的DJ音樂,人們越跳越興奮。隊伍稀疏,身體施展得更開,人們開始大振幅地擺動軀體。字氄超記得自己最興奮的時候,打跳時扛起了桌子、凳子。

最近幾年,雲南人打跳的影像在互聯網上流行,一個簡單拍攝的視訊都能有幾萬的點贊。傳播廣的視訊裏,有中年人打著赤膊站在飯桌上跳,有人扛著摩托車、小牛崽轉圈打跳,看起來毫不費力,還有幾百名小學生齊聚操場打跳的「奇觀」。一條視訊裏,雲南保山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雙手握著一只狼狗的前爪,帶著它一起左右晃動搖擺。過了一會兒,他又把狗背在肩上打跳。

這樣全員狂歡的場面,在都市裏很罕見。城市的聚會活動,常常能見到一種分隔:外向的人自如地唱歌跳舞、喝酒攀談,內向的人在角落低頭吃飯,有時眼神都不知道飄向哪,生怕和人對視,不知道要如何破冰。酒桌上的權力關系、規矩與黃色笑話,也時常為人詬病。

都市人最大的狂歡,恐怕就是音樂節與夜店蹦迪。而這暗含門檻。不菲的票價把一部份人擋在門外,近年來不少場所還開始了「相貌篩選」。夜店往往昏暗、擁擠,充斥著煙酒味與音樂的巨響,不習慣這樣氛圍的人,難以從中獲得快樂。

打跳的場合消融了這些分隔。簡樸的棚子裏,人們不分性別年齡地站在隊伍中跟著音樂律動,搖搖晃晃間,愜意的感覺就充盈身體。快樂的氛圍裏,把手搭在前面的人的肩上,或是和不熟悉的人手拉著手揮舞,都無比自然。

有網友在一個婚宴打跳視訊下評論:「這樣的慶祝方式秒殺一切婚鬧。」

看起來,人們普遍對房貸、車貸的焦慮、生活的疲憊感與就業壓力,在打跳的人身上都毫無銘印。一個網友在打跳的視訊下發問:「他們怎麽可以這麽開心?」有人回復說:「這個地方天生樂觀。幹再累的活,晚上也要跳起來。」

對於雲南本地人說,打跳已經是生活方式,快樂感自小習得。蹣跚學步的時候,字氄超就有了關於打跳的記憶。宴會上,家裏的長輩把他背在肩頭打跳。他伏在大人的背上晃晃悠悠,耳畔樂器聲悠揚。

朦朧的記憶裏,自己那時就在打跳中感覺到歡欣。

到了小學,他已經能舞步熟練地旋轉於親友們的打跳聚會。他還記得那時打跳,會在桌子底下綁兩只雞,人們跳一個通宵,之後把雞殺了,配上酸筍燉煮著吃。

字氄超是彜族人,傳統文化中,打跳源自民間歌舞「阿細跳月」。傳說中,彜族的一個支系阿細人居住的地方發生了巨大山火,燒了九天九夜。阿細人在撲火時不斷地換腳跳著。撲滅大火後,人們用歌舞慶祝,模仿撲火時的動作。這一歌舞形式後來固定下來,也被稱為「跳樂」、「打歌」。

全國55個少數民族中,居住在雲南的有51個,其中有25個形成了聚居區域。除了彜族,聚居在滇西北的傈僳族、分布在麗江周邊的摩梭人、還有傣族、白族等民族都有打跳的傳統。

相傳摩梭人的打跳歌曲一共有70多種,流傳至今的只有20多種。留存的打跳歌曲中,有的記錄了先民對始祖女神的崇拜,也有的抒發了人們對愛情、親情的體悟。

【甲蹉呦】這首曲子描摹了男女之情。歌詞轉譯成漢語,大意是年輕男人對著心儀的姑娘唱:姑娘們,會「打跳」的來「打跳」,不會跳的過來看看。女人回應:本姑娘是為來打跳的,不跳肯定可惜了。

現實場景中,年輕男女在打跳時對唱這首歌,還會即興編一些唱詞,一問一答,編不出來的時候,坐在一旁的老阿媽們會出手協助。

六十年代,作家沈從文在一篇散文裏記錄了他觀摩的雲南男女對唱的盛況。「那次聽到一個年輕婦女一連唱敗了三個對手,逼得對方啞口無言,於是輕輕的打了個吆喝,表示勝利結束,從荊條叢中站起身子,理理發,拍拍繡花圍裙上的灰土,向大家笑笑,意思像是說:‘你們看,我唱贏了’,顯得輕松快樂,拉著同行女伴,走過江米酒擔子邊解口渴去了。」

打跳中男女對唱的熱鬧景象,也是字氄超童年時最喜歡的環節。他看著曖昧的大哥哥姐姐們在對唱中抒發情愫,自己也跟著學唱了好多對子。

十幾年來,村裏打跳習俗有了變化,不再殺雞,也沒有對唱了。如今字氄超偶爾在短視訊網站上刷到類似的對唱視訊,他總會停留品味一番。

圖 | 傳統打跳中人們 會邊跳邊吹奏樂器

作為曾經祭拜山廷和成人禮等儀式後的必要環節,打跳的祭祀意味在沿革中越發淡化,只留下隱約的痕跡。互聯網上流傳著雲南人打跳時扛著各種東西的視訊,網友看著嘖嘖稱奇,實際上在一些地區這樣的動作不只是為了氣氛,也帶有一定的祈禱、祝福之意。有的村子會在年關「殺年豬」,飯後村民舉著豬頭打跳,這是在期冀來年的豬也能長得肥壯;還有人扛著摩托車打跳,希望能夠出行順利。

旅遊業和互聯網的發展,把打跳推向更廣的世界,也重塑著它的形狀。許多景區和周邊的餐廳都會時常舉行打跳活動,由服務生領頭,邀請遊客們隨時加入。

瀘沽湖的篝火晚會上,年輕男演員的打跳舞姿格外引人註目。他們的動作打得很開,一邊跳一邊大振幅地扭動肩膀屁股、前後擺胯,被拍下視訊後在互聯網上廣為流傳。一個摩梭人演員告訴遊客,在傳統的摩梭甲搓舞中,有類似的一系列動作是在模仿采摘的過程,現在他們把這些動作重新組合,專門增大動作振幅,是為了加熱氣氛,吸引更多遊客。

字氄超記得,八九年前,「蹦迪」開始在國內流行,DJ音樂響徹大街小巷,也漸漸成為打跳的人青睞的曲目。如今在互聯網上最熱門的打跳視訊的配樂都是DJ版的流行曲。字氄超和朋友格外喜歡DJ版的苦情歌,覺得有種別樣的味道。

在臨滄市內工作、生活的簡瑤也經常在城市裏聽到打跳音樂。廣場上的打跳隊伍裏,音響裏放出的打跳歌曲五花八門,有山歌、流行音樂,還有一些雲南原生的雷鬼樂隊創作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歌曲。「雷鬼」是搖滾樂的一個分支,來自南美洲,以旋律輕快為特色。舶來至中國後,這種音樂型別在雲南本地生出了花。簡瑤原本就喜歡搖滾樂,聽到融合雷鬼風格的打跳音樂興奮不已。

接觸打跳,簡瑤感受到一種全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簡瑤的家鄉在雲南保山施甸縣由旺鎮。在她童年的印象裏,家人和村民的生活被繁重的農活包裹,每天到山上種水稻、煙草,回家餵豬、餵牛,忙碌完吃過晚飯就已是晚上九點。村寨閉塞,生活辛勞,電視中雲南少數民族歡快地載歌載舞,仿佛和她在兩個世界。

直到她去昆明上大學,有天在翠湖公園親眼看到了打跳。二十多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打跳時身穿鮮艷服飾,有的還捧著樂器。在音樂中轉圈、晃動身體的人們看起來格外放松,與她印象中的躬身田間的中年人們截然不同。

眼前的場景展現出一股別開生面的快樂。她被深深吸引。

她在校園裏,也時不時看到同學聚在操場上打跳。遠遠觀望,她心生向往,又覺得這是民族同學的內部活動,自己不好意思加入。直到一次班級集體活動,所有同學一起打跳了一場。

畢業後到臨滄市工作,在這座各民族聚居的城市裏,她頻繁地「撞見」打跳的隊伍,也漸漸感覺到這項活動並沒有什麽規束限制。

每逢潑水節,從村鎮到縣市都在狂歡。各民族聚集區裏,傳統節日會放假,人們白天就去參加廣場上的狂歡活動,舞台上歌手表演,下面密集的人群圍著圈打跳。

雲南的日頭長,夏天直到晚上九點天空才會透黑。平日,大家吃過晚飯後沒事做,自然地走上街頭消遣。公園,小區門口,政府廣場,只要有一塊空地,就能聚集起打跳的人群。甚至在醫院門口,都會響動打跳的歌聲。

有次簡瑤的母親來臨滄住院看病,醫生建議她適當地活動身體。傍晚,母親加入了醫院外打跳的隊伍。打跳的人有的是家住醫院附近,有的是久病住院的病友。一邊跳,簡瑤的母親一邊與這些陌生人們交流各自住在哪個病房。

簡瑤做的是文職工作,每天上班的主要內容就是收發檔,還有早晚兩次幫領導洗煙灰缸、打掃辦公室。她今年25歲,部門裏大部份同事都年長她許多,她覺得大部份雜活累活都安排給了她。每天八小時的工作,時常讓她感到壓抑。

她發現,打跳可以成為她疏解工作壓力的方式。下班吃過晚飯後,她和朋友來到附近的廣場,那裏聚集著打跳的人群。她往往會先在旁邊圍觀一會兒,在心裏默記腳步動作後加入進去。打跳音樂的鼓點很分明,哪怕一兩步踩錯了,身體總能隨著律動搖擺起來。腳掌離開地面,身體變得輕盈,她感覺到在工作中壓抑的情緒一同被釋放,整個人的性格都變開朗了。一邊跳,她甚至會忍不住哈哈大笑。

到外地上學以後, 字氄超只有假期回家才能打跳,平時看到家鄉的朋友在網上分享打跳的事,他心裏癢癢的。

字氄超有十幾個一起長大的發小,過去的幾個春節,他都和發小約著到附近的空地打跳,一人搬來一箱酒,點起一大籠火。煙霧迷眼,煙熏味撲鼻,這是快樂的佐料。今年過年,他沒有打跳,而是和朋友到山上野炊,挖野菜,架起火燒了一大鍋肉湯。燒火做飯時,他們同樣用音響放著音樂,身體自然地搖擺晃動。比起其它地方的野炊,人們安靜地啃三明治,這又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快樂。

尋常的生活,雲南人總能過得格外有勁,有滋味。鄉村是人情社會,參加親朋的婚宴時,為了給東家捧場,往往要打跳到後半夜乃至通宵。一整晚,歌曲迴圈好多遍,字氄超也不覺得厭倦。遇到喜歡的歌,還要連著打幾次。到後半夜,他跳得滿臉汗水,腿上的肌肉酸痛,精神卻始終灌註著激情。他不想從快樂的氛圍中抽離,跳到天微微發亮才算完。清晨走在回家的村路上,身體這才如同泄勁一般,困意和疲累翻湧。

不過,再疲倦,他也從沒想過下次不打跳了。

- END -

撰文|佟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