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始亂終棄的小侍衛稱帝了,此刻他正牽著我去城墻上看燈籠。
他攥著我的手,像是要捏碎我的手骨,可臉上的笑比誰都純良。
他對我說:「阿岑,這些人皮燈籠你看得可還歡喜?」
-
十三歲那年,我偷偷闖進鬥獸場,看見了台上與獸廝殺的少年,他衣衫襤褸,看見血眼裏發出了興奮的光芒。
他與獸相爭,贏了便能夠活下來。
他被獸啃咬的渾身是傷,可他依舊倔強的站起身來。
最後,他終於迎來機會,咬斷了獸的脖頸,鮮血噴射他一身。
我見他可憐買下了他,並取名為林漾。
自那天起,他成了我身邊的一個小侍衛。
他剛來我身邊時不會說話,見到生人就像是看見對他有威脅的獸,恨不得上去咬斷他的血管,茹毛飲血。
我便耐心教他說話,教他習字,偶爾讓家裏的侍衛教教他使用兵器。
阿漾聰明極了,像是天生就是戰場上廝殺的人,出劍淩厲,刀刀要人性命。
後來我教他要管住自己的脾氣,要待人友善。
可是,他總是學不會。
他沖動之下刺殺了太子,我為了保全他的性命把他趕出府去。
我記得清楚,那日大雨傾盆,他跪在雨裏朝我磕頭認錯。
嘴裏不停喊著:「小姐,我錯了。小姐別丟下我...」
我實在不忍,可是無法。只好故作冷淡凝了他一眼,婢子替我撐著傘從他身邊走過。
我狠毒地踹翻他在泥濘的地上,「滾出去,你呆在這裏只會連累所有人。」
-
如今,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那暴戾無常的脾氣越發大了。
他將我禁錮在東宮裏,那本是我與當朝太子的婚房,如今卻成了關我的囚牢。
林漾又是一身血腥味來到我的身邊,他執起案上的酒,淺酌了一口,「阿岑,昨日的燈籠喜歡嗎?」
我倚在床邊,臉色蒼白,覺得可笑:「你說我是該叫你林漾還是陳子聿。」
我見他可憐收留他,可是未曾想到,他哪是什麽任人欺辱的獸人,他是蟄伏暗處,伺機弒殺的六皇子,陳子聿。
陳子聿放下酒杯,低笑著:「都隨阿岑。」
他敲了敲桌子,殿外候著的婢子走了進來,手裏端著黑乎乎的湯藥。
婢子似乎害怕得緊,手裏沒端著,藥狠狠撒在了地板上。
婢子跪地求饒,嘴裏哭喊著:「皇上,求您饒了奴婢。」
我看著婢子顫抖的身軀,又回望陳子聿的臉色。
他依舊漠然。
一息之間,進來了一個戴著黑色面具的男人,他也是一身血腥味,捂著婢子的嘴拉了下去。
我抿唇問他:「她..會怎麽樣?」
之間陳子聿雲淡風輕:「毛手毛腳,砍掉好了。」
他話裏的輕松,像是在說今晚吃什麽似的。
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是曾經的阿漾。
又有婢子端了湯藥進來,小心翼翼,顫顫巍巍。
他端過湯藥,「阿岑,喝藥。」
我撇開臉,不願意配合。
剎那間,他猛灌了自己一口,鉗著我的下巴狠狠灌進了我的嘴裏,毫不手軟。
我被迫吞咽著,苦澀的湯藥順著我的喉嚨流進胃裏,苦的我皺起了眉頭。
似乎是我這痛苦的表情取悅到了陳子聿,他邪邪笑了兩聲,「阿岑,真甜。」
-
陳子聿再次踏入東宮,已經是半月之後。
我依舊倚在榻上,裹著厚厚的狐毯,不願動彈。
陳子聿似乎不怕冷,穿著一身墨色的薄衣,坐在書案邊看向我:「阿岑若是用不上腿,那便砍了吧。」
我聽聞,不願搭理他側過身去。
「阿岑不想知道林遠殷死沒死?」陳子聿冷冷的聲音響起。
我僵了僵身子,利落地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
林遠殷,我的父親,守護邊疆的遠征將軍,戰功無數,是我唯一的親人。
陳子聿發動政變時,我的父親在外禦敵,守衛疆土。
勝仗歸來,可京中混亂,新君即位。
我坐起身,妥協的看向他,希望他能稍微記著點我當初在鬥獸場贖下他的情誼,饒我父親一命。
「過來。」他朝我勾勾手,扯著唇角,像是在看什麽好戲。
我命門被他掌握著,只好聽他的話,酸麻的腿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我行至他身邊,聞見今日他身上的梔子香味,那曾是我替阿漾選的香,我希望白色的梔子能夠遮蓋去阿漾身上的血氣。
只是不曾想,陳子聿也用著。
「父親如何?」我問他。
陳子聿卻不說,擡眸看向我,「阿岑,吻我。」
-
我小心地貼上了陳子聿幹裂的唇角,他的唇很涼,像是屋外疊起的冰雪。
要是以前,阿漾絕不會置我於這樣的境地。
他不願讓人欺負我,卻也知我不喜歡他動輒打殺,於是總偷偷地替我報仇。
還記得上一個寒冬,禹王府的世子愛鬧騰,將雪團往我身上扔,我身子不好,喝了半月的湯藥身子才幽幽轉好。
我病後不久,就聽聞那禹王世子墜了冰湖,寒癥發得比我還嚴重。
阿漾在我身邊垂眸給我遞蜜餞,我告訴他:「阿漾,以後別這麽做了。」
他只低著頭,似乎有些委屈。
他沒答應,欺負我的那些小子都被他報復了個遍。
自此一有人提起遠征將軍府裏那個嬌嬌的阿岑,便都知道她身邊有個睚眥必報的小侍衛,名叫林漾。
或許是過去的回憶太美好,以至於這樣的變故讓我有些難以接受。
往往護我萬分的阿漾變成了殺人如麻的陳子聿,他逼迫著我吻他。
這樣想著,眼淚竟順著頰邊,落進了我和他貼合的嘴唇上。
我明顯感到陳子聿一顫,然後一雙暗瞳看向我,像是要把我拆解吞入腹中。
「哭什麽?」他掐著我的脖子,微微用勁。
我感覺他只要再用一點力氣,我那脆弱的脖子就會被他應聲掐斷。
我掙紮著,嗚咽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任由眼淚肆意的流。
陳子聿重重地皺起了眉頭,棄我如蔽履,將我摔在了鋪滿厚厚毯子的地上。
我紅著眼看他,只見他也微紅著眼眶瞪我,眼底似乎還喧囂著淺淺的恨意。
他一步步走向我,那雙眼睛裏再無往日的順從,而是燃著要把我燒毀的熱焰。
陳子聿蹲在我身邊,幹裂出血的唇湊近我的耳朵。
「阿岑,你哭什麽?當初不要我的人...是你。」
他呼出的熱氣鋪灑在我的耳尖,焯燙著我本就自惱的靈魂。
陳子聿在我耳邊低笑幾聲,不知是什麽意味。
不多時他不再管我,喚了一句殿外候著的黑面具,「去黑牢。」
我知道,他不開心,又去殺人了。
-
黑牢裏關著的並非窮兇極惡之人,而是陳子聿謀反,口誅筆伐他的人。
他心情一不佳,便去那黑牢待上幾宿,等到渾身都被血腥氣浸染才肯出來。
這些事我全然不需要刻意去打聽,畢竟他的兇殘和嗜血人人皆知。
東宮的婢子將陳子聿的話奉為金科玉律,生怕一個不順從就落得身死魂滅的下場。
所以她們從來不同我說話。
但安靜的東宮內,她們在殿後的討論聲我統統聽個一清二楚。
她們說的百句話裏,九十九句都在說陳子聿殺人不眨眼,另外一句便是在可憐我。
可我同樣可憐著她們,她們不知前路生死,而我知道,陳子聿是不會殺我的。
接下來的幾日裏,陳子聿沒有踏足過東宮,只是聽聞殿後婢子談論,今日朝堂上又死了幾人。
當晚,陳子聿來到了東宮。
他朝我招招手,眉目陰翳,讓我去到他身邊,「阿岑,過來。」
我順從著,雙目低垂,看起來格外地沒有脾氣。
他扯過我的手,牢牢禁錮著我的腰,勒得我有些喘不上氣。
他這樣的態度,讓我想起了阿漾,曾經我受了委屈也同他如今這樣,埋在阿漾的腰間,將那些欺負了我的人罵個狗血淋頭。
那時阿漾會笨拙的撫著我的頭,告訴我:「小姐,阿漾替您出氣。」
「阿漾..」我不由得喚出了這個名字。
只覺著他楞了楞,隨後在我懷裏蹭了蹭,聲音蘊蘊的:「他們要我立後,人好多,殺不完。」
我一下子有些沒反應過來,他是在同我說今日朝堂上殺了人的事情嗎?
我低頭看著陳子聿束起的發,發上沒有任何金銀的裝飾,也不見皇帝的奢華。
他依舊如同在我身邊時的阿漾一般,系著一條黑色的綢帶,偶爾有風吹來,垂著的綢帶便隨風輕輕搖曳。
「他們說的也不無道理。」我的手正想撫上陳子聿柔軟的黑發上,猝不及防的被他一把推開。
我踉蹌幾步停下,不知道這句話哪裏又惹到他了。
他氣憤地看向我,拿起案上的杯子「啪」的摔碎在我面前,以此喧囂他的怒氣。
我看著他,試探著喊出一句:「阿漾..別氣,聽我說。
-
如我所想,陳子聿收回了如刀的視線,瞥到一邊,像是在和我生悶氣,要我去哄他。
我知道他是怨我的,怨我當時拋下了他,丟棄了他。
可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樣,懷念著阿漾。
我跨過破碎在前的杯盞,走到他跟前,微微屈膝望著他的眼睛,「阿漾,我並非幫他們說話,只是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國不可一日無君,國也不可一日無後,他們是站理的。」
只見他看向我,蹙著眉頭,「你呢?」
我朝他笑笑,「阿漾你知道的,我向來幫親不幫理。」
陳子聿緊皺的眉頭舒緩了一些,我便又更加大膽的坐在他身邊,「可阿漾若是把那群老臣統統殺盡了,日後瑣事便沒人同你分憂了。」
陳子聿瞥了眼我,眼底有些糾結。
兩相安靜了很久,他不言語,我就側身坐到書案前,寫他的名字。
我了解林漾,連同了解陳子聿。
他們都並非是窮兇極惡之人,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解決這個世界上太多繁冗的問題,所以在萬千方式裏,他們選擇了最簡單的一種,殺人。
人死後,不再會說話,也不能再欺負人。
陳子聿是識字的,他看了眼我寫在紙上他的名字。
他哂笑一聲,「阿岑,你很聰明。」
他背手離開,臨走前告訴我:「林遠殷回了北疆。」
我松了一口氣,父親沒事,便是萬事平安。
-
「還有幾日新年?」我看著殿外飄雪,距離我和前太子婚期已過幾月,想來該是新年了。
身邊的婢子垂著眸,「回小姐,還有七日便是新年。」
陳子聿不再禁錮住殿裏的人聽我說話,我也算解了些煩悶,只是他依舊不讓我出殿,我的活動範圍只有東宮的寢殿。
不過對我來說不算什麽,上京的寒冬凜冽的嚇人,風刮來仿佛是貼著骨頭而過。
還不如呆在這殿裏,陳子聿不曾虧待我,東宮裏的炭火從來都是燒得最熱的。
從上次事起,我隱隱覺得自己抓到了陳子聿的軟肋,他怨我恨我不錯,但也同樣柔軟著,希望我站在他那一邊。
可我也不知,從我贖下陳子聿起,他又利用了我多少。
亦或是說,從我贖下他都是在他的計劃裏。
我可知的只有,要想在他手底下活得好,就要取悅他,讓他高興。
-
臨近年關,是我和阿漾初識的日子,那時貴族中人獸鬥場格外火熱,我也是在那一場奢靡荒唐中見到了他。
他與獸各置鬥獸台兩旁,獸嘶喊著,而他靜靜看著它如同看一件死物。
我當時為何會選擇贖下他呢?
大概是他一身突兀的氣質和那雙燃著生的火焰的眼眸,我想拉他一把,讓他也活得好一些。
於是我便是這麽做了,帶他回了家,悉心教導。
他對我而言,不只是一個保護我的小侍衛,更是我虛度時光裏的話友。
雖然更多時候是我在說,在傾訴,但是只要他在我身邊,哪怕是一聲喟嘆,我都不會覺得孤獨。
是了,我怕是一個人久了,所以格外渴望有人陪伴。
家中婢子見我總是畏畏縮縮,京中的小姐世子我也都說不上來話,他們古板或跋扈,沒有一個能讓我覺得聊的上來。
以至於我竟覺得偶爾附和我幾句的阿漾也比他們有趣幾分。
夜黑得嚇人,仿佛下一秒會從裏面跑出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
我從夢裏醒來,額角竟浸滿了汗。
我已無睡意,便裹著狐毯坐在殿前看月亮。
再過幾日,便是阿漾的生辰。
無人知阿漾真正的生日,我便將我們初識那天作為他新生的日子。
忽而,寂靜的東宮傳來一陣陣喧囂,有鐵器相撞的叮當,也有利器刺入皮肉的悶哼,漸漸火光照亮了黑夜。
我好奇心重,想去看看,可又想著陳子聿的命令,生怕他會牽連東宮的婢子,便只好探探頭,想窺見些什麽。
下一秒,一個黑影跳到我的跟前,他帶著黑的面巾遮住臉,我只看見他閃著殺意的眼睛。
「你是誰?」我有些心悸,他絕不是什麽好人。
只見他扯過我,一把閃著冷光的刀便橫在我的脖頸間。
疼...
他在我耳邊低聲,像是壓抑著巨大的恨意,聲線顫抖著:「你竟然跟那畜生同流合汙,難怪難怪,他殺了所有老臣就剩下一個林遠殷,我早該想到的。皇上和太子為什麽會死,原來是遠征大將軍叛了國!」
他的刀又緊了幾分。
我有些楞神,前朝老臣真的被殺的就剩下我父親一個了嗎?
陳子聿..當真如此弒殺?
「林子岑,你以為他愛你嗎?別做夢了,他就是個畜牲,畜牲怎麽會懂人的愛。你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天真啊,畜牲是餵不熟的。」他的手止不住的顫抖,險些握不住刀。
我不敢大聲喘息,怕拿把鋒利的刀狠狠刮斷我的脖子,「禹世子,你冷靜一點。」
是了,此刻拿刀威脅我的,就是當年拿雪擲我而後被阿漾報復的人。
他在我耳邊嗤嗤笑了幾聲,像是魔鬼一般要來索我的命。
他話語還未啟,東宮門口大開,陳子聿追了過來。
他依舊穿著黑色的薄衫,頭發束成冠,整個人利落孤冷,如同天邊懸著的清冷月。
他瞇著眼睛,看著我身後的禹世子如同獸台上看見的獸,死物一般。
他聲線低沈:「放開她。」
禹世子挾持著我後退幾步,他沒有理會陳子聿眼中的威脅,而是在我耳邊不斷吞吐著:「阿岑,你眼前這個魔鬼把皇上和太子剝了皮做成了人皮燈籠,將他們的頭砍下懸掛於城墻,砍殺了所有前朝的老臣,大雨沖刷了整整三日才洗去血氣。阿岑,別覺得自己幸運活了下來,或許活下來就是最不幸的。也不要覺得他待你不同,我說過的,畜牲是不懂人的感情的,即使他學得再像也是畜牲。阿岑,你當初不該把他從鬥獸台上救下來的...你要..」
他說得很混亂,像是想到什麽說什麽似的。
我剛想回問他什麽時,我只覺得一飆風從我耳邊擦過,而後禹世子的聲音停止。
一支箭穿過我鬢角的發,射入了禹世子的眉心。
匕首落地,一地的白雪被染成紅色。
我不可思議地看向拉弓的陳子聿,他眉眼飛揚,似乎在得意於自己的箭術,竟越過我射殺了禹世子。
他走向我,像是等待我的誇耀,同往日我誇贊阿漾一般。
我眼眶微紅微微瞪大眸子,「為什麽殺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質問他為什麽殺了禹世子,又或者是為什麽殺了那麽多人。
我知道他骨子裏是嗜血的,可是我不曾想過,他會不分是非,不論功過殺了所有人。
我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可是為什麽越來越看不懂了呢?
他挑眉:「不聽話的人要受到懲罰。」
我吸了吸鼻子,想將淚意憋回去,可是眼淚啊怎麽也沒忍住,它便肆意的滑落,同一地的血雪混合,滲進地底。
我質問他:「陳子聿,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只見他一擡手,身後的人便收拾了禹世子的屍體退了出去。
現在只剩下我和他了。
他踩著雪朝我走了兩步,站在我跟前擋住了月光,粗糲的指尖撫上我的臉頰,試圖拭去我的眼淚。
可他如此,我的眼淚落得更歡,擦不幹凈,越來越多。
他皺著眉,手上的勁越發大了,擦得我臉頰生疼,痛意又憋紅了眼眶。
「為什麽擦不掉。」他楞了一下:「早知道..我不留他了。」
-
那日之後我便病了,或許是我自知無法傷害到陳子聿這樣一個刀槍不入的人,所以我選擇了傷害自己,以此來獲得一些心裏慰藉。
那年的新年我是在床榻上過的,陳子聿也並未踏進過東宮一步。
這大概是我過得最清冷的一個新年。
東宮裏還充盈著我與太子新婚時的紅綢尚未撤去,我每每噩夢中醒來看見此狀,就覺著像是躺在了血裏,周圍似乎還喧囂著無數亡靈要我還他們性命。
我怕了,我命婢子撤去了這些紅,挑了些素凈的顏色。
這個寒冬我裹著狐毯過了去。
春雨料峭時,我的身子好了些,不過還是要吃些湯藥調理身子。
「小姐,喝藥。」婢子端著黑黑的藥,我擡手示意她先放下。
我的佛經還沒抄完,手腕已經酸麻。
我嘆了口氣,這個身子是越來越多病痛了。
「見春,我想出去走走。」我看著殿外新冒的枝芽,處處是生機盎然的春意。
見春低垂著頭,「小姐,皇上不許。」
我有些惱的揉了揉額角,深深舒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也不知道是什麽叛逆情緒上來了便攔也攔不住,我撇下狐毯便要出去。
可一走到殿外,禹世子死在我眼前的樣子就浮現在我眼前,我又退了回來。
我一旦踏出這裏,或許見春她們也如同禹世子一般死去。
之前想好的要如何討好取悅陳子聿的想法被我拋卻到九霄雲外,我現在只覺得活在他身邊萬分煎熬。
我無法把他和阿漾聯系在一起。
阿漾,不是這樣的。
算了,不想了。
我讓見春幫我把躺椅搬到殿外的廊下,看著春雨飄落,綠芽滿枝,這個生機勃勃的世間,好像只有我死氣沈沈。
祖母在世時總說,我比常人想得多,感受得深,我當時還反駁說這沒什麽不好。
此刻我才知道,當個天真,心大的女子也不是個壞事。
起碼我不會因為這件事感傷這麽久。
夏初,東宮裏新添了位會做冷飲的嬤嬤,姓張。
我夏季貪涼,可嘴也挑,不過這夏嬤嬤做的飲品卻讓我覺得萬分熟悉,像極了和阿漾待在一起那兩年夏日裏時時嘗到的味道。
「張嬤嬤之前可否在城西賣過這飲品?」我問站在一旁滿臉慈祥的張嬤嬤。
張嬤嬤笑著搖搖頭,「小姐別多吃,貪了涼。」
我也彎彎唇,「知道了。」
我平日裏總愛與張嬤嬤聊上幾句,因為她是這個冷漠的東宮裏唯一一個敢同我笑的人。
那天日落西山,諾爾滿天時,我看向四方的天,四散飛落的鳥,眼中落寞。
「這天如此大,我能窺見只余四方。」
張嬤嬤將蓮子粥放在桌邊,勸我:「小姐總憋著也不好,閑暇時可多出去走走。」
她見我輕嘆,又道:「小姐若想出去可與陛下說說,陛下待小姐與旁人不同,定會答應的。」
我攪了攪濃稠的蓮子粥,原本站在我身邊的張嬤嬤呈跪狀。
我扯平嘴角,視線回瞥,看見了一雙黑色嵌著金絲的靴子。
我順著他的黑袍往上看,陳子聿眉眼輕輕,整個人被拓印在諾爾光芒裏。
我已幾月沒見過他,他身上的肅殺之氣似乎收斂了許多。
他擡手示意嬤嬤退下。
我放下了手中的瓷勺,收回了視線。
他坐在我身邊的軟墊上,「阿岑。」
我沒回應他,目不斜視地看著晚霞。
他脾氣像是忽如其來的暴雨,一擡手就將我的蓮子粥掀翻在地,幹凈的地面瞬間變得狼狽不堪。
「為什麽又不理我?」
我依舊沒看他,盯著被他掀翻的蓮子粥,那是張嬤嬤熬了好久的。
他過來抓我的手,緊緊攥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逼迫我妥協低頭,同他說話。
「我想出去。」我轉頭看向他煩躁的雙眸,冷靜自持面無表情。
他見我理他,眉頭舒展了一些,「好。」
他的松口來的輕易,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沒忍住確認一遍,「我要出東宮。」
「好。」
-
自從得了陳子聿的允許,我飯後總要去外面走走,日頭再熱也擋不住。
「小姐,現在日頭曬您睡了午覺再出去也不遲。」
我撇開張嬤嬤拉住我的手,「不成,翊坤宮的包子還等我餵它吃午飯呢!」
包子是我那日遊禦花園時遇見的一只白貓,它瘦的只剩下皮包骨,我希望它能夠長胖點給它取名叫包子。
我不敢把它帶回東宮,怕陳子聿來時看見了,所以我總在翊坤宮餵它。
張嬤嬤沒拗過我,給我找了把傘撐著去了翊坤宮。
翊坤宮還保持著往日的華貴,只是都蒙上了時間的塵埃,看起來有些灰敗。
我端著小魚和弄成細絲的肉,輕聲喚著:「包子,姐姐來了,快來吃飯啦!」
我話音剛落,包子便從榻上跳了下來,像個慵懶的主子細嚼慢咽著我給它準備的午飯。
我天生愛小動物,沒忍住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腦袋,「包子,你要多吃點,好好長胖。」
包子吃得慢,我盯著它咀嚼的模樣,竟細細笑出了聲。
它有些像阿漾,特別是將食物塞在兩頰時,像是儲糧的小松鼠,偏又用那無辜的目光看著我。
我笑著拍了拍它的腦袋:「真乖。」
「好了小姐,我們該回去了。」張嬤嬤說。
我看了眼快見底的碗,朝包子說:「包子,我走啦,晚上再來看你。」
最近我的心情因為包子好了許多,日子像是有了盼頭。
「張嬤嬤,你待會去問問宮裏的奴才,有誰會養貓的,讓他寫些註意事項給我。」
張嬤嬤替我撐著傘:「等小姐睡下,我就出去問問。」
到了東宮外,我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我看見了陳子聿,他背著手站在東宮外,不言語不動彈,蹙著一雙美目望著東宮裏。
他站在那裏做什麽?
我不解又不願意同他正面碰上,便想走小門進去。
張嬤嬤的聲音突然在我身邊響起,只見她朝陳子聿的方向頷首:「每每這時,陛下都在殿外的。」
「每天嗎?」我問。
「嗯。」
「他為何在這?」
張嬤嬤沒有回應我,只余下夏季的陣陣蟬鳴。
我瞇著眼看站在日頭下的陳子聿,光照在他身上,黑暗明明無處遁形,可他的身上卻都是光芒的模樣,不見一絲灰暗。
好像阿漾又回來了一樣...
-
又是一年寒冬,包子死了。
張嬤嬤說是摔死的。
少時聽說,貓有九條命,怎麽一次包子便沒了性命。
為此我傷感了好久,張嬤嬤新為我找了一只白貓也沒能療愈我。
雖然它們都一樣的白,一樣的瘦弱,一樣的貴氣,可是它們不像包子咀嚼起來的模樣和阿漾如出一轍。
我每每到冬天,似乎對阿漾的思念都會更重幾分。
還有最後三日新年,我去小廚房煮了一碗壽面,張嬤嬤跟著我去了雲生殿,那是陳子聿生活的地方,離東宮只半刻鐘的腳程。
「小姐。」是黑面具守在殿外。
我低聲:「他呢?」
「陛下在處理事情。」黑面具說話冷硬,像把利刃。
我籲了口氣,在門口等。
「外面涼,小姐進去等吧。」張嬤嬤說。
我略帶深意望了一眼張嬤嬤,她不一般,我從第一次見她就知道。
只有她敢在東宮裏對我笑,只有她會讓我告訴陳子聿我想出去,也只有她在陳子聿面前不會害怕的顫抖。
「好。」我踏進了雲生殿,一股梔子香撲面而來,沁入我的皮膚。
我將面放在陳子聿的書案上,我本無心,卻瞥見了他寫下的字。
滿頁的林漾。
我又貪心地往下翻,原來這疊的高高的紙張,寫的全是林漾這個名字。
字跡和我當初教他寫的如出一轍。
我看著這些字,眼眶逐漸模糊,最後暈開了墨跡。
我被關在東宮的日子過得有些恍惚,甚至有時還會自我懷疑到底阿漾有沒有出現過,會不會是我虛幻出來逃避現實的。
我甚至傻到在包子身上尋找他的身影。
如今我心才踏實,阿漾是真的。
門被從外開啟,陳子聿來了。
他背靠月色朦朧,眉眼溫和,我看著他竟和許久之前的阿漾重合。
我凝視著他,「阿漾...」
「嗯。」他低聲應答。
我得到了他的答復,端起我煮的已經坨了了的壽面,「阿漾,生辰快樂。」
他不說話,只盯著我手裏的壽面。
書案上燭火搖曳,印紅了他的眸底。
他沙啞著:「你記得。」
我淺淺彎唇:「阿漾的生日,我不會忘。」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會給阿漾過生,若是我忘了,阿漾該怎麽辦呢?
「這是我做的壽面,張嬤嬤很努力教我,但是我學得不好。阿漾,別嫌。」我將筷子遞給他。
他接過,指尖碰到我時,好涼。
他不嫌,舀起一口便往嘴裏塞,一口又一口。
直到碗見了底,我笑意盈盈地看向他,他比包子更像阿漾。
燭影調皮,我又晃了晃眼,揚唇:不對,他就是阿漾。
阿漾拉過我的手,將我緊緊抱在懷裏。
我聞著他身上的梔子香,我想我是喜歡阿漾的。
他是整個上京唯一一個不嫌我假清高的人,他慣著我的倔強和驕縱,他護著我不容忍別人的欺負和冷眼。
他那樣好,我卻趕走了他。
終究是我不對的。
阿漾垂眸噙住我的唇,急促洶湧,奪走了我全部的呼吸。
直到我喘不上氣,阿漾才肯放我呼吸。
他貼著我的耳邊,輕輕落下一吻,纏綿的語氣落在我耳裏:「阿岑,我原諒你。」
-
近來我總能夢到,在寒冬最溫暖的一天,和煦的暖陽連雪都化了。
我帶著處理好的貓食和新窩和見春去翊坤宮看貓,這些東西一準備好,我興奮地沒能等到晚飯的來臨,下午便急急地想見到包子。
想看見它如同阿漾一般端著姿態卻又忍不住想開心的表情。
我就近從後門進了翊坤宮,便聽見了肉體摔地的聲音。
我擔心是包子凍到了四肢摔倒在地。
可是我快步走去,從窗子望見的,是陳子聿拎著包子的四肢狠狠砸向地面,包子頃刻間便不動了。
我想上前制止,見春拉住了我,大膽地捂著我的嘴巴拖拽著我回了東宮。
自那時起,我便恍恍惚惚的不知時日。
等我睜開眼,熟悉的裝飾印入我的眼簾。
我在東宮。
身邊伺候的是張嬤嬤。
我清醒了些,張嬤嬤餵我喝藥。
我如今已經長大了不少,至少不覺得藥苦得喝不下了。
我記得祖母過身前也在一直喝藥,我總在旁陪她給她餵蜜餞,祖母總笑著告訴我:「阿岑,這藥不苦的。」
如今我才懂得,這個世界上比藥苦的,多了去了。
可是像藥一般,只有苦的卻少之又少。
「小姐如今長大了,不逃著喝藥了。」張嬤嬤說著又舀了一小口的藥進我的嘴裏。
我忽而覺得嗓子發癢,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不知道是怎麽了喝進去的藥全都吐了出來,甚至還摻著血。
我有些怕,「嬤嬤,我是要死了嗎?」
張嬤嬤拿帕子拭去我嘴角的臟汙,「太醫說是小姐郁結於心,平日裏多出去走動走動,身子就會好的。而且小姐洪福齊天,必能長命百歲的。」
我扯了扯唇,始終笑不起來。
我身體差,馬上打天下的遠征大將軍生了個女兒,騎不了馬,一年裏半年都泡在藥罐子裏。
午飯後,陳子聿來看了我。
我此時清醒著。
「阿岑,你且等我回來。」
他講了句這樣沒頭沒尾的話,就離開了。
後來我才從張嬤嬤口中得知,陳子聿出兵討伐北疆了。
太醫說讓我多走動走動,心裏的郁結也能消散些,張嬤嬤便總扶著我去禦花園散散心。
今年的新年我又沒過成,那日我早早就睡了。
第二日起來,我給東宮的婢子們賞了些東西,卻不見見春的影子。
我問站在我身邊的張嬤嬤:「嬤嬤,見春呢?」
張嬤嬤扯了扯蓋在我身上的狐毯,笑著對我說:「見春年齡到了,出宮嫁人去了。」
我也順應她彎唇,「這是好事情。嬤嬤,去給我拿個湯婆子吧。」
張嬤嬤轉身離開。
我看著樹葉尖上化成了水的雪,眉眼顫顫。
見春死了。
才十八歲的見春,尚未到出宮的年齡。
-
春日盎然時,好訊息傳來。
不過兩月,陳子聿帶兵攻打卑族,與遠征大將軍夾擊攻下北疆。
大夏的版圖又一步擴大。
遠征大將軍得令同新帝一同進京慶祝這場勝利。
我聽聞,期待著能夠見到父親。
我聽張嬤嬤說,陳子聿歸京那日,上京熱鬧非凡,百姓夾道歡迎,行跪拜禮恭迎班師回朝。
從城門口到宮門口,一路歡呼。
大夏受北疆卑族侵擾已久,想要吞並之心昭然若揭。
可大夏疲弊,馬匹虛弱,不足遊牧卑族,久久無法攻下,邊境百姓生不如死,被欺壓已久。
如今陳子聿在位一年便收復北疆,大贏民心。
我捂著湯婆子在朝堂外等待他們下朝,期待可以遠遠看上父親一面。
隨著鐘聲響起,大臣們陸陸續續地從朝堂走了出來。
我踮著腳尖望啊望,看見了穿著黑色龍袍的陳子聿,他的背後跟著穿著朝服的我的父親。
父親兩鬢已白,背脊依舊挺立,跟在陳子聿的身後一言不發。
我遠遠的與陳子聿對視上一眼,他的臉色蒼白,可他看著我眼神卻格外熾熱。
他沒上前,只是將父親帶到層層樓梯之下,就轉身離開了。
張嬤嬤也被我屏退。
這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我與父親。
我輕輕喊了聲:「父親...」
聲線顫抖,眼淚比聲音更先出現。
我的父親老了,胡須泛白,眼角也疊起皺紋,身上肅殺的氣息隨著我的呼喚漸漸褪去。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他喚我:「囡囡。」
父親心疼母親生產之痛,不顧子嗣單薄只生下我一個女兒,大將軍名諱無人後繼也不管。
因著父親常年在外征戰,而我身子不好,適應不了塞外風沙,我便被父親放在上京同祖母生活。
只是我十三歲時,祖母便走了。
我如同孤女一般,活在吃人不眨眼的上京。
直到後來我遇到了阿漾。
「囡囡,又高了一些。」父親撫著我的頭,欣慰地笑了笑。
我也彎唇,「父親此次回來,便不要再離開了。」
父親點頭:「陛下也已經答應我,此仗勝利我便在上京頤養天年。」
「如此就好。」
「囡囡這些年吃了不少苦,辛苦了。承蒙陛下庇佑,囡囡才安生的活著。」父親朝朝堂的方向作揖,滿臉恭敬。
我不明所以。
「父親等我,我去收拾收拾隨父親一起回家。」我說著便轉身要走。
父親叫住我,面露難色:「囡囡,總歸是宮萊恩全些。」
「父親不打算把我帶回家。」我看著花白了發的父親,說。
「囡囡要坐在這個世界最尊貴的位子上。」父親撫著我的面龐,低吟著。
我不願的。
可是父親不聽我說,轉身就走了。
我被張嬤嬤帶回東宮,只見宮裏的婢子都在收拾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我蹙眉。
張嬤嬤慈祥地朝我解釋:「小姐,東宮畢竟是太子的住所,不適合您的身份。陛下替您尋了好住處。」
「咳咳咳...」我咳了幾聲,隱隱有些停不下來的趨勢,劇烈的咳嗽差點讓我以為肺要被咳出來似的。
張嬤嬤替我順著氣,讓婢子端來了一直溫著的藥,讓我小口喝著。
這宮裏,當真是吃人的。
我真想逃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