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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馬列字典」陳先達:真理的探索有時會灼傷探索者的手指

2024-10-20心靈
臧峰宇曾與陳先達談論過生死,「作為一個哲學家,他對於生死非常豁達,多年前他就講,死亡只是一個個體生命的終結,但你創造的這個世界會因為你的創造而美好。」
全文5526字,閱讀約需11分鐘
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汪暢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趙琳
靈堂中央,一張遺像靜靜懸掛,照片中的人神情溫和,但眼神銳利。10月18日,陳先達送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舉行。曾經的同事、學生們列隊在東禮堂前,送他最後一程,有人特地從遠郊趕來,有人在靈堂外默默哭泣。家屬們為表示感謝,向前來追悼的來賓送上了陳先達的書籍。
2024年10月10日,著名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和教育家陳先達在北京逝世,享年94歲。
陳先達1953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1956年畢業後留校任教。他是中國培養的第一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傑出代表,被學生稱為「行走的馬列字典」。
人們還記得,住在人民大學宜園裏的陳先達,早晚都要繞著校園散步兩次,不時有學生認出他來,向他求教,談天說地,論古道今。
在他歷年所帶的博士生中,已有三位長江特聘教授,還有一些成為大學的領導和學科帶頭人。
在【九十歲的我】一詩中,他寫道:「生命是一種奮鬥,是一份沈甸甸的責任。九十個春夏秋冬,三萬個黑夜黎明。……有限的人生,溶入力的洪流會化作永恒!」
▲10月18日,陳先達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新京報記者 李冰潔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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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馬列字典」
在生命的盡頭,陳先達住進醫院,鼻子上插著管子。他吐字已經不清了,但一直在側的中國人民大學吳玉章高級講席教授郝立新大概聽明白了意思,彼時,正值今年三中全會,他問的是這屆三中全會的內容。
郝立新還記得,那天是下午四點多,他手機裏收到了新聞推播,立刻開始為陳先達通讀。讀完,陳先達豎起了大拇指。
從1956年站上講台,到2019年正式退休,陳先達在講台上一站就是一輩子。他被學生稱為「行走的馬列字典」,即便已過耄耋之年,還是每年都招收博士生。
張楠楠2016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耄耋之年的陳先達成了她的導師,這位白發蒼蒼的導師就住在學校,退休後,他總愛散步,一天兩趟,加起來近一萬步,是人民大學的一道風景。
張楠楠現在已是中共中央黨校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員,在她的印象中,陳先達總是穿著十幾二十年前的舊衣服,沿著校園大步地走。只要想去找,張楠楠總能「逮」到,二人一邊散步,一邊討論哲學問題。也總有學生認出他來,陪他走一段,請教他一些問題。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院長臧峰宇記得,「他聲音洪亮,很關心現在年輕學生們都關心什麽問題。」
2014年,陳先達的著作【散步·路上:我與學生聊哲學】出版,其中記述的就是與學生在人大校園裏散步時談論的話題。
臧峰宇說,「人們講他是一部‘行走的馬列字典’,我覺得此言不虛。」在陳先達身邊工作多年,臧峰宇見識了許多類似的時刻,「我印象最深的,他講【德意誌意識形態】,不需要查閱資料,直接背出書中原文。」
臧峰宇在2007年第一次到陳先達的家中拜訪,他還記得要踏入哲學前輩家門時激動的心情,「那時他已經是學界泰鬥,我們上學時,也都讀過他的書。」
臧峰宇還記得,陳先達向他分享了講課的心得,建議他一定要好好備課,「只有準備充分,才能做到心中有數。」告別時,還送了他一本【哲學閑思錄】。
自那之後,臧峰宇成為陳先達的學術助手,2016年,臧峰宇開始對陳先達做學術專訪,回顧陳先達60年的學術歷程,那些發生在家中和校園裏的對話至今仍不時回到臧峰宇的腦海,「他手把手教我怎麽去表達,怎麽去思考,在這個過程中,我好像又重新讀了一次他的書。」
「他講問題很認真,目光堅毅,旁征博引。」為了照顧老人的身體,臧峰宇盡量將每次的時間控制在一個半小時之內,「但有時候他談得高興了,他會談得更久。」
兩人談專業,談哲學,也談如何更好地度過人生,臧峰宇記得,陽光從窗戶裏照進書房,灑在陳先達的身上,「他的眼睛裏閃現著非常明亮的東西,給了我強大的精神力量。」
教書育人一輩子,陳先達的門生早已遍布天下,不只在人民大學,陳先達的課堂遍布各地,他曾在長安大戲院講【反杜林論】,「三層的戲台,座無虛席……仿佛名角在唱戲。」後來在中山公園音樂廳,「人頭攢動,滿滿的,有北京市幹部,也有中央機關的幹部,據說還有從外地趕來聽課的。」
在他歷年所帶的博士生中,已有三位長江特聘教授,還有一些成為大學的領導和學科帶頭人。他總是要求學生善用知識,絕不能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要對國家和民族作出貢獻。他認為,大學「既是傳授知識的地方,也是培養人的地方」。
▲2023年秋天,臧峰宇與陳先達在人大校園內。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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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民的兒子
小時候的陳先達在鄱陽湖的風浪裏,聞著魚腥氣和富鹽水味長大。他於1930年出生於江西鄱陽一個普通的商人之家,家中祖祖輩輩都是漁民,父親從小在漁行裏當學徒,後來成為漁行老板。
父親曾幻想他能繼承自己的事業,但幼時的陳先達喜愛文學,「最美的夢是當作家。在昏暗的豆油燈下讀唐詩宋詞,是我最大的樂趣。」
陳先達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最得寵也最淘氣,讀小學時因為逃學,常被高年級的姐姐「像押逃兵一樣」押去學校,姐姐走後,又偷偷溜去油坊,「我坐在牛車上,不時從車上跳下來,從碾槽裏抓把芝麻塞在嘴裏,又一縱身跳上牛車。」後來又學會抽煙攤牌九,這一段經歷後來講給孫女聽,孫輩笑稱他是「不良少年」。
讀了中學,陳先達自稱「頑劣未改」。他留了級,轉了學,但對文學愛好不減,第一次高考時,以為國學就是文學,報考了無錫國學專修科,後因戰亂未能入讀。
1950年,陳先達同時被復旦大學歷史系和南昌大學文史系錄取,前者的錄取通知書先一步到達,他最終選擇了復旦大學歷史系,成為家中第一位大學生。
復旦三年,老師都是大師級人物,生前接受媒體采訪時,陳先達曾回憶過自己的大學時代,「我上大學時正是全國解放初,是新舊交替的變革時期。課堂正式講課時斷時續,但社會實踐較多。」他參加過皖北靈璧、五河土改,參加了抗美援朝和「鎮反」的宣傳工作。陳先達說:「對我們搞文科的人來說,這也是筆很重要的財富。」
1953年復旦大學歷史系畢業後,陳先達被分配到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研究生班繼續學習三年。讀哲學是祖國需要,他形容自己與專業的關系是「舊式婚姻」:「先結婚,後戀愛。逐步培養起感情。我這一生,與馬克思主義哲學也是不離不棄,不管風吹浪打,都不會動搖。」
這成為了陳先達人生道路和學術專業的定格,從此,他與馬克思主義結緣,「不管國家遇到多大困難,我個人遭遇如何,我雖然也有過困惑,有過苦惱和迷茫,但從根本上說,我沒有動搖過對馬克思主義科學性的信仰。」
那一年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生班裏,同學有老有少,有紗廠女工,也有「老革命」,有紅學愛好者,也有經濟系應屆畢業生。在研究生班裏,老師們包括蘇聯的專家們,有從中國科學院請來的大專家教授,也有剛從華北大學畢業的年輕老師。
陳先達記得對自己影響最大的老師是蕭前:「蕭前老師講課生動機智,每節課都有火花,深受學生歡迎。他是新中國成立後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的奠基者,也是我走上哲學之路的引路人。」
讀研期間,陳先達和李秀林成為朋友。每當學期考試結束,他和李秀林總是要自我慰勞,一起下小館子搓一頓,後來二人一同留校任教,由同學變為同事,由朋友變為至交。有時兩個人一起合作寫文章賺稿費,忙至深夜,李秀林的妻子總會為他們煮點棒子面粥,就著鹹菜,周身頓時熱乎乎的。
在回憶錄裏,陳先達寫道,馬克思主義研究班的三年,是從舊時代轉向新時代的思想解放的狂飆時期。「我們政治熱情高漲、學習熱情高漲,同學之間團結友愛,無憂無慮,基本上沒有各種運動,任務就是學習、學習、學習。一天課都沒有停過,天天就是學習。」最終,陳先達幾乎全部課程都是優,只有一門黨史考試得了良。
▲2023年,陳先達參加論壇。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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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雜牌軍」
陳先達的教齡與人大哲學系同齡,1956年他剛一畢業,哲學系就正式成立,開始了第一屆本科生招生。因為本科專業均不是哲學,他曾打趣說他與李秀林均是「雜牌軍」。
才任教時,陳先達擔任過蕭前老師的助教,負責主持課堂討論,而且安排有輔導課,作為輔導老師,他得在教室裏坐著,等待學生隨時丟擲問題。
曾有媒體報道,陳先達上課生動有趣,極富邏輯,「把教義整理出來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他自信地說,「對於教書,我最大的優點是認真,絕不講沒有準備的課,務求達到講一堂課有一點思想,絕不倒‘白開水’。」
在人大,陳先達確定了自己的學術方向。他認為,自己在人民大學大體上可以分成兩個階段,無論是哪個階段,都沒有動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信仰,但寫作的關註點和風格確實發生了變化。
從1953年開始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到1980年,各種政治運動比較多,陳先達自認為做學問還未上路,屬於接受哲學教育的啟蒙時期。當時,他不知道怎樣研究,成果較少。
值得記的事情包括兩篇文章,分別指的是【實踐檢驗與邏輯證明】和【服從多數尊重少數】,均發於1963年。前者強調實踐檢驗和邏輯證明的不同,辯證唯物主義在承認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基礎上,正確估計了邏輯證明的作用,並科學地闡明了這兩者的關系。全部文章都是圍繞這個中心層層展開。後者則討論如何發揚民主的問題,陳先達提出「服從多數,尊重少數」的主張。
多年後他回看,認為這兩篇文章雖然短,但含金量卻不低。他認為應該像這兩篇文章一樣,多去寫點有見解的文章,而不是無棱無角的學究式的論文,「不過這是條有風險的理論之路。真理的探索有時會灼傷探索者的手指,人生的各種偶然性很難預料。」
從1980年至今,是陳先達的獨立研究探索時期。在這一時期,陳先達的基本研究方向是馬克思主義史和馬克思早期思想,他參與集體編寫的【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史】,寫了頭三章,並負責對全稿進行潤色。他還參加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教程】的寫作,並擔任主編,這兩本書都將馬克思主義作為一個整體來研究。
陳先達還出了首部個人專著【走向歷史的深處】,除了註重現實性強的學術文章寫作之外,他還開始寫時政論文和哲學隨筆,他出版的第一本隨筆是【漫步遐思】,撰寫自己讀書時的啟發,對社會事件的觀察以及個人體悟。
在【八十老兒行不得】的短文中,陳先達指出馬克思主義最基本的一條——「為人民服務」,就是易懂難行的,在現實中,總能見到一些人口不離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是個幌子,或者說是用來應付上級、蒙騙群眾的「護身符」,不會照著做,也從來不打算照著做。因此,有人革命一輩子,還是一個「八十老兒行不得」的假馬克思主義者。而陳先達認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如能終生力行,才是一個實際的馬克思主義者。
▲2019年,陳先達與賈子賢(右二)師生合影。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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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不是社會的旁觀者」
1995年,陳先達65歲,但他「不服老」。那一年,他開始學習電腦打字,他不會拼音,又是南方人,咬字不準,於是決心學五筆打字法,自那之後,他的著作、文章,都是自己一字一字親自敲出來的。
進入晚年,陳先達開始嘗試哲學隨筆,他曾寫就【漫步遐思:哲學隨想錄】【靜園夜語:哲學隨思錄】【哲學心語:我的哲學人生】等,以明白曉暢且獨具特色的文風,深入淺出地解答了哲學認知、人生智慧、歷史文化、價值信仰等重要命題,作品被評價擁有「哲學的深沈、文學的優美、歷史的豐富」。
這一年多,他的博士生賈子賢幾乎每一天都待在陳先達家中,即使在最後的時間裏,陳先達也保持著過去幾十年的習慣,關註現實,讀書、看報、看新聞,這幾年還會看小視訊,「這是他關註社會的新渠道。」
陳先達不願麻煩身邊人,「老師對於細枝末節的事情並不關註,他常說‘還可以’,拿給他東西吃即使不合他口味,他也不會說難吃,臥床的時候有時候不夠暖和,他也不願說冷。」
賈子賢記得,早上起床後,進行大約30分鐘的靜坐,賈子賢曾問過老師靜坐時會想些什麽,陳先達的回答是,「靜坐的目的就在於暫時不去思考,在腦海中為接下來的思考留出空間。」
▲2018年9月10日,陳先達在家中接受采訪。新京報記者 肖名焰 攝
賈子賢常常被陳先達的信仰所感召,「他強調在一些歷史條件下存在一定的困難,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會用堅定的信仰去面對、去解決這些困難,用行動去穿破歷史條件,有些問題在今時今日是困難,但只要我們有決心,在未來它一定就會被解決。」
93歲時,人大哲學院舉辦了一個學術會議,由於陳先達要到場,他的門生幾乎全部趕來。郝立新記得,導師當時很高興,一直站著發表演講,講了半小時後,他提醒導師坐著,不要太累。但陳先達繼續堅持,又講了十來分鐘。
散會後,人人都想要找他合影,盡管體力早已耗盡,陳先達還是盡可能滿足,等到回了家,陳先達已經累得說不出話。
張楠楠記得,導師90歲之前,還在頻繁使用微信,只要學生們想找,總能很快得到他的回復。畢業後,張楠楠返校探望導師,陪同散步時,曾遇到一名學生,他身著畢業服,特意跑來找陳先達,「他說,陳老師我雖然不是哲學系的,但是您散步的時候向您請教過問題,現在畢業了,特意來跟您合影。」
相識17年,臧峰宇與陳先達已經從同事變成了家人,在陳先達最後的日子裏,臧峰宇每周都去看他,「他有時跟我談一點東西,但後來身體弱了,在我手裏寫,我問他理解得對嗎,有時他點點頭,有時他接著又寫一遍。」
臧峰宇曾與陳先達談論過生死,「作為一個哲學家,他對於生死非常豁達,多年前他就講,死亡只是一個個體生命的終結,但你創造的這個世界會因為你的創造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