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家裏的3畝花椒樹賣了2萬塊錢,母親高興壞了。但因為要到城裏幫我帶娃,又不得不忍痛把這些已經長了10年的樹給挖掉,這相當於斷了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我能理解母親的不舍。
這是一個關中平原旱地的農村家庭,一年的大部份收入,而且還是雨水豐沛的年份才有的收入。
而我家的總存款,可能也就不到10萬元,這是已近70歲的母親和父親奮鬥了一輩子才攢出來的所有家底。在題主面前,我們真的是無地自容。
今年的花椒產量確實好過往年。我們那裏,家家都種花椒,少則3-5畝,多則10余畝,甚至還有20-30畝的大戶。
每年到了花椒收獲的季節,「人工」是最棘手的。因為家家都種,家家都在摘。只能從三四十公裏以外的別村找人,早上五點鐘將這些椒客接到地裏,晚上八點鐘再將這些人送回去,管兩頓飯,還得出花椒賣價的一半工錢。
當然,那是有三輪車/四輪車的種植大戶們的摘椒模式。而對於像我家,完全不具備將椒客迎來送往的能力,只能依靠親戚們來幫忙,只不過那是往年的事情。
今年,大姑父和二姑夫相繼患病住院,大姨媽和二姨媽自家的花椒都放棄不摘了,舅舅要照顧90多歲的外婆,沒有親戚幫助我家摘花椒了。看著3畝地的大紅袍花椒,母親只能四處打聽,終於找到了不需要接送的外村椒客,才將就把花椒摘完。
花椒從樹上摘下來,有的人會晾曬(或用烘爐烘幹),賣幹椒,這樣能賣個高價;有的人會將鮮椒直賣給二道販子,一般價錢相對較低。
今年鮮花椒賣價4元/斤,得給椒客掏2元的工錢,母親今年總共出了7000元的工錢,這讓她心疼不已。要擱往年親戚們的幫助,這些錢是可以省下來的。
回想起這些年家裏的經濟來源,從最早的水地種植大蔥,旱地種蘋果樹,後來挖掉了旱地的蘋果樹,回歸種植小麥和玉米,再後來養雞和養牛,還到城市裏當月嫂,直到今天的花椒樹,這都是家裏的經濟來源。
靠著這些收入,我們蓋起了三間一層的樓房,我讀完7年大學(本科貸款畢業後還完,研究生公費),結婚生子,在城市裏買房定居(買房時母親贊助我10萬),期間母親還做了心臟手術。
綜上來講,今年的農業收入,我們家(70歲的父母加在一起)不到3萬元,平均到每個月大概是2500元,這是西部絕大多數農村的常態。
你說我們家窮嗎?確實窮。但我想說比十幾年前,好很很多了。
直到今天,父母依然保持著節省過日子的習慣,他們將節省的習慣帶到了我城市的家裏。在他們看來,我每個月要支出的房貸、水電物業燃氣網費等開銷加在一起,遠比他們老兩口每個月掙得多。
所以,每次回家返城,總是大包小包裝得滿滿,蔬菜、面粉、各種豆子等等;每餐的剩菜剩飯從來都是下頓吃;每次洗衣服的水都攢起來沖馬桶……
對於農村出身的我,我深刻的理解父母那一代人的命運和命運造就的他們的人生。他們生在50年代的農村,經歷過挨餓的日子,也有過家庭聯產承包的喜悅,感受過時代巨變。
在我看來,從50年代一路跌跌撞撞走過來的人們如我的父母,他們已經做得很好了。如果換做是我出生在50年代,我斷然沒有父母那一輩人身上所秉持的堅韌和毅力,以及他們吃苦的精神。
是的,每個人身邊肯定有那些飛黃騰達的例子,但那只是個別。如果一直盯著他們,那無疑90%的人的人生都是失敗的。
所以問題在哪裏呢? 問題在我們的眼界,在我們的換位思考,在我們設身處地的理解和包容,也在我們對自己的認知。
10.21
這本是家裏的瑣事,沒想到引得這麽多知友的關切,大家疑問最多的是「 長了10年這麽好的椒樹,挖掉太可惜了,為什麽不轉給別人呢 ?」這也是我一直開始疑惑的地方。
但聽了母親的觀點之後,我願稱其為 「土地的依戀」 。
那3畝花椒樹,母親10余年的經管,從椒苗栽到地裏,每年的除草、接枝、施肥、修枝、打藥等等繁忙的工作,基本占據了她2月到9月半年多的時間。
僅僅打藥這一項工作就得持續2-3個月,前後要打7-8次藥。在現代化的打藥機沒有走進村裏之前,全靠人工施藥。特別是花椒樹樹枝縱橫交錯,人站立其中基本彎著腰行進,如果再背負50斤藥水的藥桶打藥,其難度可想而知。
母親說,就這3畝地的椒樹,打一次藥大概要20桶水,連打3天。
每一次都得認真打藥,只有你認真了,土地才會真心報酬農民。
當我疑問母親「為什麽不將椒樹承包給村裏其他人從中賺點承包金」時,母親說了幾個原因,總結起來:
1、首先是收益上的不對等;
印象中,花椒才開始在村裏種植時,因為種的人不多,規模較小,我記得一斤幹花椒賣到過40-50元,新鮮的濕花椒一斤也能賣10元。
但這些年村裏每家每戶基本都種植了花椒,規模效應起來了,產量也就飛升了,甚至成了鄉鎮的支柱經濟產業,幹花椒價格從40元/斤,降到30元/斤,再到25元/斤,直到今年的20元/斤。
村裏有承包給他人的花椒地,承包主實際上是按照每畝地種小麥和玉米的價格折錢的,這樣下來一畝地夏秋兩季莊稼頂多折1500元(刨除耕地、播種、施肥、除草、收獲等成本)。
但如果是花椒地,像今年畝產產量高,一畝地的花椒可以賣到7000-9000元,這樣一算,從經濟收入上顯然是劃不來的。
2、轉讓承包的不可控風險;
聽母親講,二姨媽村裏的兩家人,曾因為將花椒地轉包之後發生了糾紛,然後鬧出了人命官司,這令本分做人的她心生擔憂。
如果承包給村裏人,就像是你把自己的親生孩子交給別人領養。你的花椒地就是一塊夏末獲得收入的土地,他們自然不會像對待自家椒地一樣的認真打理。椒地裏雜草叢生,椒樹樹幹肆意生長,就是這塊土地的一道風景。
事實上,與我家相連的椒地就包給本村的椒農,雜草已及大腿處,蔥蔥密密。地裏長滿雜草,這在母親的意識裏是不能接受的,因為這很容易讓經過此地的人給這戶人貼上「懶漢」的標簽。所以,即便是不再種植花椒,回歸到最初「夏種玉米秋播小麥」的耕種習慣裏,保持土地的整潔是她的底線。
如果承包給親戚,那麽就涉及到椒地收入的分配,這是一個很難找到雙方利益平衡點的問題。花椒樹是我家的,且已經到了每年可穩定產生收益的階段。
我家要得多,親戚可能覺得每年在地裏除草、施肥、修枝、打藥等工作付出更多,我家坐收利潤;我家要的少,母親心裏犯嘀咕,自家的椒地憑啥才分一點錢。
身邊人的經驗告訴我們,親友間一定不能有經濟糾紛,如若不然則親戚都沒得做。
3、農民對土地的依戀;
作為農民,我的父母和成千上萬的農民一樣,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們對土地的情感是最深的。
房子蓋在宅基地上,那是遮風避雨的港灣,人們在這裏出生,也在這裏去世;莊稼種在耕地裏,那是養家糊口的根本,人們在土地上勞作,最後也埋葬在那裏。
這應該是絕大多數生長於斯的中國農民,普通而真實的一生。
幾十年以後,父母們不再,他們的願望一定是回到自己辛苦耕作一生的土地上。
因為那裏,令人踏實。